先說結論,便是從饒勝文先生的著作《大漢帝國在巴蜀——蜀漢天命的振揚與沉墜》裡讀到的結論,劉備的正當性是不足的。這與我們這些《三國演義》讀者中習慣的認知是不一樣的。
我小時候聽古代那些人舉事,終會聽到有沒有所謂天命以及大義的說法,天命是趨勢,大義則是核心價值。不僅僅是舉事集團的核心價值,而是當時那個社會的核心價值,有沒有共識。古代的故事,最神神叨叨的就是這一部分。一般人去研究策略,最頂級的厲害的人,就是研究大義。
大義用來說服天下的精英,但對於底層其實不用。因為神叨叨的傳說就可以了。簡單的方式便是把紙條藏在魚肚或月餅裡。又或者各種迷信,如姜太公釣魚,等周文王去訪他,下山的時候周文王拉姜太公的車走了八百步,於是周的天下就是八百年。步伐與統治年限的結合,究竟是什麼樣的道理,小時候我們哪裡明白,但就是覺得特別的牛逼。
有時候想,所謂大義,說不出來,就是覺得牛逼,不可撼動。
所以饒勝文先生的這本書,是我這些年很少看到的研究領域,很有啟發的意義,當然,也讓我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觸。小時候的教育,那些耳聞目染,那些習以為常的價值,一下子都被勾勒出來。有一種從幽暗的洞裡出來看見天日的感覺。這麼說是不是有點誇張,其實也不是,因為與其說是看見天日的震撼,不如說忽然讓我 思考自己是怎麼走進這幽暗的山洞的。
三國時候,三家都要論述自己的正當性,曹魏相對最簡單,叫做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個事,不是曹操發明的,不久前,董卓就是這麼幹的,後來的李傕、郭汜也是這樣幹的。所以到曹操,幾乎就是順理成章。但不得不說,曹操幾乎是幹的最好的一位。之前的人更像是把皇帝當人質。但曹操拿漢天子做象徵。後來曹丕代漢,用的是禪讓方式,過去王莽用過一次。禪讓這東西好玩在於,雖然大家心知肚明是強迫的。但皇帝一言九鼎,既然說自己不要了,也得尊重他不要皇位前的絕對權威性吧。曹魏的帝國雖然來的不那麼光明正大,但士人是可以接受的。
孫家父子呢,比如孫堅,傳其撿到過玉璽。這代表不代表他得到天命呢。當然不能代表。後來袁術搶到玉璽,就自己稱帝,只能說他是真糊塗的,一下子他把自己搞成天下的敵人。沒有天命和大義,靠幾件東西,是不能解決問題,扯遠點說,金庸小說其實是有西方的傳統,靠一件武器就能武功天下第一。西方是鍥約社會,靠信物就能實現權力。我們則不然,我們的信物只是輔助。沒有天命和大義,光靠獲得幾件信物,不但不能成事,甚至引火焚身。
孫家是江東子弟,後來時局顛沛,孫策去做了袁術部署。孫策從袁術那裡借兵馬回家鄉發展,找了一些能人,如彭城張昭、廣陵張紘、秦松、陳端等,這些人不是他的家鄉人,是所謂流寓江東的淮泗士人。一群外地人怎麼在當地搞事業呢。張紘他們就幫孫策提出一個方案,即是以匡扶漢室的名義搞恒文之業。恒文即春秋五霸中的齊桓公,晉文公。以當時孫家的力量能不能幹成王霸之業呢,其實也不能。但提出一個志向,團結本地人和外地人。事實上形成割據。但這種東西不能持久。因為人是會老的。但社會的價值卻在趨同。孫策死後,孫權的新顧問是周瑜,魯肅。魯肅對孫權說,“為將軍計,惟有保守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耳”。大道理說不通了,就安心割據一方吧。孫權就看著天下局勢的發展,等待著機會,最後做了皇帝。曹家算是巧取豪奪的,孫家只能算是旁敲側擊。
孫權229年稱帝的時候,曹操不在了,劉備也死了,連曹丕都死去三年了。天下三分,孫權才小心翼翼的取回自己一分。
三國時候,孫權的自我定位,也使他有了一個相對超然的位置。就是他的謀臣幫他定位的好處,他匡扶漢室,依附曹家的時候,因為曹操是漢室的丞相。與劉備合作的時候,因為劉備代表漢室的餘緒。雖然中間人其實也不好當,也不是總是能作壁上觀。所以幹的好,就是與一方合作幹另一方,幹不好,便成了曹魏要幹他,蜀漢也幹他。但有一點,他比另兩家都好,便是魏蜀不可能合起來幹他。畢竟孫家父子從頭到尾都沒有奢望整個天下。他們家安分守己的做地頭蛇,不鳥任何過江龍。
饒勝文先生書中論述的重點就是劉備。劉備說自己是宗室之後,這個其實不特別加分。司馬光都說劉備“族屬疏遠,不能紀其數世名位.。司馬光的意思翻譯一下就是劉備這個宗室不靠譜。
劉備真正的先發優勢,他是大儒盧植的學生,有公孫瓚這樣 的同學。盧植後來受命剿滅黃巾起義,給公孫瓚劉備都帶來機遇。劉備日後行走江湖,盧植門生可能比宗室之後更有價值。當然,也可以細分一下,宗室之後可以用來蠱惑那些不明真相的底層。盧植門生就能用來結交那些注重淵源的精英了。如果真正去研究劉備的發跡,便是劉備真正結交了一大票有價值的朋友。比如他特別擅長認識有錢人,他起事的時候獲得幾個小老闆的資助,他在徐州的時候得到當地大族陳登的支持。另外他認識很多知識份子。最著名的應該算是孔融。孔融到處跑,天下聞名,當他坐下來表達自己的謙虛時候,最方便的方式便是我的朋友劉備更牛逼。劉備是誰,不知道。因為不知名所以才顯得孔融格局。但聽孔融吹牛的人一定會想,這個劉備,得認識一下。袁術就曾在給呂布的信中寫道,“術生年以來,不聞天下有劉備”,袁術他家的門第資望冠絕天下,他的話翻譯一下也可以這麼說,天下知名的劉備我怎麼沒聽說過呢。牛逼的人不是在於他被自己聽說,而是真沒有聽說過這人但他就是到處被傳說。
劉備很像水滸傳裡的宋江,真沒覺得他幹了什麼大事,但愣是天下知名。袁紹,袁術,呂布,曹操都收留他,陶謙要把徐州送給他,劉表劉璋倚重他。劉備的本事讓他任何事都幹不成。但他似乎也從不擔心下家。以漢末天下之兇險。群雄此起彼落。但哪個山頭崛起的時候,你都能發現劉備是座上客。說真的,這也是大本事。曹操說天下英雄就你和我,劉備嚇得筷子掉下來。開玩笑說,一個跳槽王忽然被老闆誇你是真厲害。他想的是,被重視了,呆不下去了。
這麼說吧,劉備一生其實分為兩部分,上半生,他雖然顛簸流離,但被被天下傳聞。群雄以結識收容劉備為榮。但下半生呢,便是他取荊州取漢中乃至後來稱帝。也就是真正走上創業之路的時候。饒勝文先生說法,也就是這時候,劉備的光環沒有了,他的大義失去了。如喪家之犬時候的劉備擁有大義。而開疆辟土的時候劉備卻失去了大義。
準確的說,分水嶺在於劉備遇見諸葛亮開始的。諸葛亮的《隆中對》給劉備提出了三分天下的技術路徑。但卻沒有提出大義,以及大義如何配合局勢演變。
可能是進取的路徑變清晰了,也就有些亟不可待了。所以劉備後來的吃相也變得有些難看。
以前是陶謙讓給劉備徐州,劉備還要做做樣子,搞一搞推讓。後來演變成上門就奪人家之土。比如與孫權合擊曹操,卻計奪荊州。也埋下了日後失荊州的伏筆。又比如劉璋請劉備幫忙,劉備卻奪劉璋益州。雖然掙下了蜀漢基業,但劉備外來集團與益州本土精英的矛盾就此不可化解。以漢末那時候情形,攻城掠地壯大自己其實也無可厚非。但問題是,即便偏安一隅,也得說服大家,所為到底是依據哪種目的,又秉持何種道義,說不清楚,又或者言行不一,說都底,是無法號召群眾的。最終,劉備乃至整個蜀漢的事業也止步與四川這個盆地之中。
比如曹丕的稱帝的時候,劉備不是去譴責曹丕,乃至發動攻擊,做匡扶漢室的努力,甚至,即便自己稱帝,也需要一個前置動作。但劉備沒有,劉備說漢獻帝已經死了,所以輪到他做皇帝了。當然也假惺惺的等了一年才被群臣勸進登基。但問題是漢獻帝沒有死啊,他活得好好的。孫權死了五年後,漢獻帝才死。曹魏的是受禪讓而得位。孫權那時候雖然割據一方,但也是那頭大拜大頭。唯獨劉備這個皇帝,從哪裡來的呢。蜀漢北伐為漢獻帝報仇,但中土人士知道,這是扯淡。
劉備死後,對諸葛亮說,劉禪成氣候就輔佐,不成氣候你就代之。
後來人說這是劉備權術。但某種程度也能說,劉備心知肚明自己的這個皇帝其實不靠譜。自己既然能當,別人當然也能當,不妨把話說明瞭。
另外還造成一個結果,便是諸葛亮他們知道,不能偏安,於是以蜀之弱,依舊對魏採取攻勢,算是以緊急事態壓制人們胡思亂想吧。
但蜀地的知識份子又不笨。對於劉備的非議從來未斷,如周群周舒父子。周群在劉備奪益州時候就斷言,得其地不得其民。而周舒則解釋讖語代漢者當塗高,應該是魏,以此論證既然魏有合法性,那麼蜀漢又是什麼鬼呢。
諸葛亮,姜維攻勢政策,又被解讀為窮兵黷武。以及隨著時間的推移,連曹魏都被司馬家給取代了。蜀漢的敵人又將是誰呢。
劉禪投降後,說樂不思蜀。也算是松了一口氣吧。
《三國演義》裡的正面角色當然是蜀漢,以其為正宗。《三國演義》雖是小說,但也算國民級的歷史教材。簡而言之,就是幫這個社會灌輸大義。
其實不僅是現代的人的研究,就是當時的知識屆,都知道劉備是不具大義的。這個觀點最後被一本小說給扭轉了。似乎也暗示,大義這玩意,不在有沒有,還在怎麼說吧。《三國演義》誕生後的六百年,中國一直處於最成熟的大一統王朝狀態。明清之際,彷佛新陳代謝一般,簡而言之,先接受武力,再造大義。不變應萬變,處亂不驚。
話說回來,即便他做的事情符合不符合大義是一方面,但他的成敗能用大義解釋就可以了。
為什麼說這本書呢,前面也說了,像饒勝文這樣認真討論大義的學者真不多見。於是有所觸動。
比如說現在很多事,常常看到非常對立的討論,而不論彼此觀點,而是某一方自己的立腳點。有時候其實很難自洽。不能說這個事情是一個態度,換一個事情又採取另一個態度。如果立場前後不一,說破大天,也很難讓人服氣。
我們和西方不一樣的是,我們其實是一個很務實的民族,恰恰因為過於務實了,所以一定需要一個從頭到尾都能貫徹而且從上到下還能一致的價值。這樣無論時局大變,我心不變。需要強調的,我們的大義必然具備很高的道德感。我們缺乏宗教,但不乏教化。
當然了,有些東西點到即止。尤其像我這樣老想著大義的胖子,想多了就容易犯糊塗。這是一本有趣的書。放在古代,饒勝文先生怕就是想成大事者先要找的所謂真正高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