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婷和我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住在同一個社區,三年多來,我們僅是點頭之交。她看上去有如戲劇的苦旦,自帶憂愁的氣質,有距離感,仿佛全身寫著"不要理我"。
我理解她的憂鬱!三年前我們社區的每個信箱,都被放入一張關於她的黑函,大概意思是,
「住在C棟6樓之3的陳玉婷,是全天下最狠毒的女人,她謀殺婆婆,虐待小孩, 不守婦道,其心可誅,天理難容,……」這些文字。
那時她進公司近半年了,是她弟媳婦-天晴介紹的,天晴原本也是我的同事,後來跳槽,但和原公司人資部仍有聯絡,於是介紹玉婷進公司。
當時整個社區都收到黑函,一時之間整個社區都炸鍋了,對玉婷及天晴一家人造成很大的壓力。天晴找到我,稍微解釋她大姑玉婷的遭遇。她表示,大姑(玉婷)之前嫁到宜蘭,與先生離異後,與他們同住。
「那是她前夫亂寫的,都離婚了,還要人格毀滅,真不是個男人。」玉婷激動著辯護。
「妳放心,我不會在公司提起這件事的。」我表明立場,讓他們家人放心。
「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妳的為人……。」天晴有點語無倫次。
「倒是你們要想辦法,那個人如果到公司鬧,必是災難。」我提出我的想法,只是玉婷回娘家有半年了,現在才出招,似乎不合常理。
後來,天晴稍微提了她老公請地方有力人士出面擺平,社區再也沒有黑函,也没在公司傳開,這些糟心事,總算告一段落了!
在工作中,我和玉婷沒有業務來往。但在公司、賣場以及社區大廳總會碰見,她有如驚弓之鳥,總是閃躲,住在這個社區,對她而言,就是壓力。
我不知道黑函的真偽,但我經歷過身處風暴核心的無助,所以理解她的閃躲。或許是吸引力法則吧!慢慢地,我們眼神交會了,就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我應該要謝謝妳。」玉婷徐徐說著。
「謝什麼?」
「謝謝妳沒把我的事情說出去,否則我要重新找工作了。」玉婷說出三年前的擔憂。
「還好啦!我本身就厭惡耍這種賤招的人。」我是真的討厭這類人,有種直球對決,尤其天晴還有兩個小孩,小孩的世界更直接,如果在團體生活被霸凌,是很難處理的,這些無能又可惡的大人。
「天晴跟我打包票,如果傳到公司,肯定是我們社區太大,其他的人說出去的,一定不是妳。」玉婷把手放在胸口,有種好呷在的感覺。
這是同事兼鄰居三年多來,她放下戒心,但依然面帶愁容,陽光照不進她內心的幽暗。黑函中的故事,我從鄰居聽出個大概,但誰也不知道詳情。
2019年「我們與惡的距離」大火,我也是追劇的一員,相對於劇情的吸引,於我而言,衝擊最大的是劇名,是一道哲學命題,英文片名 The World Between Us也令我深思,惡、世界、我們之間的距離?是個開放性思考的片名。
那一天,我坐在公園長椅滑手機時,眼神對到了正在散步的美婷,我們聊了公司大小事後,她可能只是隨便找個話題,問我有在追劇嗎?「我們與惡的距離」我不加思索就說出來,接著我說出上述我的思考。
她愣住了!我心裡哎呀一聲,我可能踩到她的雷區,我快速聯想到黑函、她的過去,美婷也想到這一塊了,瞬間氛圍僵住了。
她打破這局面,直面問我:「妳認為我殺了我婆婆嗎?」她認真地看著我。
「當時發生了什麼?」我不想回答這種是非題,是一道送命題。
她整個人好像穿越到過去,實況報導:「我鬆手了,她從樓梯滾了下去,我就站在樓梯間,看著滾到一樓的婆婆,不知道誰撥了119。」
她的直接了當,嚇到了我!她可能想要說出埋藏心中多年的祕密,是關心她的人不敢碰觸的禁忌。
她接著說到,「我婆婆是個小兒麻痺,我們住在舊式公寓的二樓,每當婆婆要看病或外出,我就要背她下樓。我覺得我背著一個惡魔,她在我耳邊說出最難聽的話,不會下蛋的母雞,以及我難以啟齒的髒話。
有時用雙手環勒我的脖子,讓我難以呼吸,有時手不搭在我的肩上,我怕她跌下來,一手撐著她的屁股,一手按住她的身體,就這樣九年多了。」她停頓一下,有種視死如歸的表情,又接續說到,
「我以為我可以忍,就這樣過一生吧。事發當天,我背她下樓去看病,一如往常,她又再作妖了,手沒有抓著我的肩膀,身體在我背後動來動去,我困難走了兩個台階,覺得心灰意冷。夠了!我不再像往常,叫她抓住我的肩膀,而是把手移開,她就滾下去了。我沒推她,但是我鬆手讓她滾下去受重傷。」
「後來呢?」我問,心想悲劇已發生。
「救護車來了,在鄰居催促之下 ,我坐上救護車,在救護車上,婆婆已醒過來,就向救護人員說我謀殺。後來醫院報警,警察還來做筆錄。」
此刻,她整理過去的自己!那個她不願意面對的罪惡與不堪。
「警察、前夫家沒有任何的控訴?」我問,很好奇她可以全身而退,難怪前夫心有不甘,放了黑函在社區每一戶的信箱。
「我放開婆婆那一刻,我是想放棄了,我想死!」她深吸一口氣,又說,
「在開刀房時,我心想我不可以就這樣,我還有父親、弟弟,不能讓他們傷心、蒙羞,要硬撐下去,就跟警察和前夫說是婆婆生氣、掙扎亂動,我撐不住,她才滾下去。妳說,我是不是很會說謊?」
「警察、前夫就信妳?妳婆婆不是在救護車就清醒了?她不會放過妳吧!」我還是没有直接回答她的是非題。
「妳可能不知道吧!我和前夫是相親認識的,那時媒人說他是公務員是個警察,在警察局做内勤。我嫁過去才知道,他在警察局工作是真,但他只是雇員,負責清潔雜事。我就是傻子,三十歲的人還被騙婚。」她憂憂地說。
我心想,她是生氣說謊的前夫?還是更氣受騙的自己?
「事件開始時前夫是信我的,畢竟我曾多次抱怨婆婆製造危險的情境,叫他和婆婆溝通,他也不重視,應該也沒和自己的母親提過吧。他好面子,家醜不可外揚,本身又在警察局上班,就附合我的說法,這件事就先這樣糊弄過去。」
「妳很瞭解妳的前夫。後來呢?」
「我回家了,做飯給放學後的小女兒。」
我想起黑函提及的虐待小孩,「妳有小孩?妳婆婆幹嘛說你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我更好奇了。
「那是前夫與妻子生的兩個女孩,大女兒已在台北讀大學,小女兒讀高中。再告訴妳一件事,婚前,我不知道他有兩個女兒,不知道他母親罹患小兒麻痺。我就是個笨女人。」她再度自責自己的識人不明,賠了大好的歲月時光。
一段婚姻,開始就充斥著謊言,就心存疙瘩,如何能幸福?
「後來談離婚,回娘家。」我問。
「是!我想要自己處理,再想如何告訴家人。只是婆婆的妹妹打電話到家裡,父親接到電話,緊張地叫玉剛(玉婷的弟弟)趕去宜蘭。玉剛在車上連絡我,先去醫院探望婆婆,現場很火爆,之後玉剛載我回家收拾行李,就回我心中的家。」
「妳弟弟很有擔當,很保護妳。」我欣賞有擔當的人。
「嗯!小時候家裡窮,媽媽在我讀小學就去世了,我們一家三口相依為命,那時有親戚要父親再婚,父親沒有答應,只是一心一意帶大我們,玉剛像是我帶大的。
所以我很理解前夫的女兒的心態,忐忑不安吧!童話故事深入人心,不知道父親娶的是什麼樣的後母?我怎麼會虐待小孩呢?我也不會要求他們要愛我,畢竟沒有血緣嘛?還好大女兒早熟懂事,小女兒比較叛逆,但都是好孩子。」玉婷解釋黑函寫著虐待小孩這件事。
「我們同事有也有五年了吧!事情也過了五六年,既然回家了,換了環境,過去的事也就過去了,糾結其中,只是苦了自己,也苦了關心妳的家人。」
我勸她珍惜身邊的親人,她總愁眉不展,我從天晴口中知道他們父女、姐弟情深,連天晴都走不進他們三人的世界,單親家庭那種緊密的連結,是我們外人很難想像及理解的。
「離婚六年了,現在我只想好好陪伴父親,父親身體大不如前了,如果父親比我早走,我想搬走,看能不能買個小套房,自己獨立過日子,把家還給弟弟和天晴,這樣對大家都好。」她說出她的計劃。
「很好啊!妳有在規劃,好好照顧自己。」我覺得我們這年代的女性,有新時代的思維,卻有舊社會的包袱,玉婷才會困住那麼久的時間,我想現在的女性早早就離婚走人了。
太陽西下,我們一起走回社區,社區內每户家庭,悲喜不同。我們道别,搭上不同電梯,回到自己的家,那個不完美卻是安身立命所在的家。
昨日總總,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了凡四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