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時候,農村有很多牛,路上不難見到牛車往來,牛糞散布。牛是農夫的生財工具,利用其勞力以耕田、拉車。我曾在旅遊外國時,看過他們的役使動物有馬、驢、駱駝(註),而在臺灣,農夫的幫手就只有牛。雖然臺灣也有馬,但數量少,亦非農業使用,所以臺灣俗話「無牛駛馬」令我感到疑惑--臨時找不到牛,拉匹馬能頂得上嗎?
我家曾養牛多年。聽家父說過,他17歲就已學會駕牛掌犁,此後與牛結伴在田地上勞動一生,練就一身好功夫。他調教牛隻熟悉各種口令,牛隻可依羈繩的撥動知道進、止、左右轉,牛隻也學會後退,以及自行用角挑起牛車的軛。在雙方協同作業之下,舉凡犁田翻土、細化土塊、水田推平、收穫番薯、運載農產等工作,無所不精,所犁出的畦壟又直又均勻。因此鄰里間沒養牛的人家,都喜歡找家父做事。至今老家猶遺留許多因應不同需要的駛牛農具。
臺灣的耕牛有兩種,水牛和黃牛(臺灣人管牠叫「赤牛」),家父都曾養過。這兩種牛外觀上差很大。水牛體型較魁梧,牛角較寬長而彎,皮膚緊實,顏色像泥巴般的灰黑色;黃牛的皮膚較寬鬆,腹下還有多餘的皮膚垂著,顏色呈黃褐至鏽紅間變異。牠們還有另外的不同--水牛喜歡泡水,黃牛則不需要;水牛力氣大,負重爬坡較能勝任,但發起牛脾氣,比黃牛更難搞;水牛叫聲通常是一短聲「ㄏㄞ。」(。表鼻音),類似河洛語「還」(歸還之意),黃牛則是一長聲ㄇㄡ…,聽起來像河洛語「不-喔-」。
爸爸曾經告訴我一個神話故事(也不知道誰瞎編的),為水牛和黃牛的這些差異給出解釋。從前,天公創造牠們時,讓水牛穿大件一點的褐黃色衣裳,黃牛則是樸素的灰黑色穿著,裁製得穠纖合度。有一天水牛脫下衣衫在水池泡澡,黃牛經過,覺得衣服漂亮,便褪下自己的,偷走水牛的,水牛只好穿上黃牛丟在地上的衣服。從此水牛就穿著緊身衣,黃牛則服裝鬆垮。水牛遇到黃牛時,便叫著「還」,要黃牛還回衣服,但黃牛總是回答「不-喔-」。
當我出外讀大學時,某一天父母早晨起來,發現牛被偷了。這種新聞那時頻繁出現,原來是有竊盜集團作案。他們開著大卡車,利用夜深人靜下手,趁主人家渾無知覺,潛入牛舍,把牛牽上卡車,然後逃逸。這些壞人把並不富裕的農人害得損失慘重,非常可惡。事後,父親「失牛補牢」,改建牛舍,打掉原來的竹管屋,換成水泥磚房,並且安裝鐵門上鎖。
不記得父親換過幾次牛,一般是因為牛隻年老力衰、容易生病或脾氣倔強難使喚等理由。通常透過牛販賣舊買新,自然是廉賣貴買。父親最後一次換牛,是因為年紀大了,跟一隻公水牛比拚的力氣漸感不支,便等價換回一隻母黃牛。母親事前未獲參詳(商量),扼腕地叨念太傻,虧很大。我不曾問過父親,把朝夕相處的工作夥伴賣掉,心中有甚麼樣的感覺,但曾聽過媽媽壓抑著激動的情緒說,當她看到牛隻即將被牛販帶走時,回眸看著主人,內心無限的「不甘」(不捨)。如果能體會當時母親的心情,便可明白農人何以不肯吃牛肉。
大約民國七八十年代,臺灣農村裡的牛一隻隻減少了,理由一者是農夫逐漸老去,駕馭不起牛了;二者是農業機械增多,許多田間的工作改由機器完成,快速有效率。於是越來越少人來請父親去駛牛做農事,越來越多日子牛隻閒養在家不出工。然而還是要張羅牛的食物,父親每天騎著機車奔波,出去割取蔗尾、牧草、玉米桿等,疊高滿載著回家。慢慢地,牛變成一種無法創造收益的負擔。
大約三十年前,父親終於把牛賣掉了,從此我們家告別了牛。如今,牛也已告別了臺灣的農田。
註:歡迎參閱拙作<遊記篇5--摩洛哥的浮光掠影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