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學改編作品躍上串流平台 也能不被傳統「電影模式」定義
看大導演魏斯安德森如何透過鏡頭解讀童話 詮釋人性中的「善」、「惡」與「怪誕」
擁有透視能力的富翁、披著染血天鵝翅膀下墜的男孩、比老鼠更像老鼠的捕鼠人、神經質的臆想者。導演魏斯安德森再次以個人的「魏置中」標誌性風格詮釋了英國兒童文學大師羅爾德達爾的作品。作為和Netflix合作的實驗性短片系列,四個故事篇幅最長的僅37分鐘,充滿奇幻、獵奇、古怪又偏執的魏斯安德森世界觀呈現於觀眾眼前。
個人雖然喜愛文學改編作品,但這類型的故事坦白說並不是自己擅長涉略的類型。與其說導演改編了文字作品,使其影像化。不如說導演透過鏡頭告訴觀眾如果是他會用什麼方式來詮釋這些文字。
身為腦波有點弱的一群,在看到網上的各種「魏式風格解析」後,忍不住點開了第一集。而其運鏡和拍攝手法,也讓我不禁想起了大學時期學習幕後製作時,看著卓别林的『摩登時代 (Mondern Times)』、『大獨裁者 (The Great Dectator)』以及驚悚大師希區考克的經典作品『鳥 (The Birds)』一邊學習如何分辨不同鏡頭以及透過鏡頭所傳遞的情緒(導演想傳遞的情緒)。
喜劇泰斗卓别林在『摩登時代』裡,跟著轉動的巨大齒輪流向螢幕各處,現在看來顯得過於粗糙的特效,在當時是相當新穎的拍攝手法。搭配卓别林略帶無奈與詼諧的表情與肢體動作,呈現出無數被資本主義壓榨的勞工們的無奈。以及社會在邁向工業革命後如同一枚枚轉動的齒輪,而人類就是無數小鏍絲釘夾雜在時代的洪流中,被迫推著往前進。無數的情緒、那個時空下的價值觀,透過短短幾分鐘的鏡頭傳遞給螢幕前的觀眾。如同魏斯安德森在此系列作品裡,穿插了繪本風格的畫面以及舞台劇般的道具、演員的表演方式,『玩心』與『童趣』以及包裝在其中,對人性裡的善良、惡毒、古怪等情緒的探索都在細節中展露。
這系列的角色一貫的看向鏡頭的『鏡頭凝視 (the gaze of a camera)』的表演方式,讓我想起在研讀希區考克『鳥』這部作品時,對電影裡鏡頭聚焦在成群烏鴉深淵般又銳利的眼神,那種如同獵物般『被凝視』的『處於下風的』感受感到不寒而慄。魏斯安德森此系列的鏡頭凝視的應用,更多的是用於營造出讓觀眾猶如螢幕裡角色的朋友一般,聽著這些「朋友」訴說一段段不可思議的經歷。抑或化身其中一個角色,感受其情緒。
鏡頭可謂是電影人的紙筆,畫面則是讓觀眾一窺導演情緒和價值觀的獨一無二的世界。跟著每篇故事的運鏡,觀眾跟著一步步看導演個人是如何理解這些故事,以及如果是衛斯安德森會用什麼樣的方式把這些童話故事說給大眾聽。可以說有些怪誕甚至讓人看不太懂,但強烈的個人風格也讓畫面在觀眾腦海中餘韻留存。此系列或將成為未來電影系的學子們必讀的範例之一。
Episode 1: 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用獲得的超能力,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成為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你會如何選擇?
由擔任故事引言的角色,娓娓道來一個受到瑜伽大師啟發而練就透視能力的奇人的故事。故事的結尾以對這位具備超能力的奇人極度感興趣,第一視角的醫生的懊悔與惋惜結束。下一個畫面切換至拿著小說意猶未盡的「亨利休格」本人。如同拆解俄羅斯娃娃一般,觀眾也跟著轉換了一個又一個視角,極富玩心的劇情推進方式,如同閱讀童書一般有趣又令人感到驚奇。
因為一本奇幻小說而受到啟發的亨利休格,花了整整三年三個月的時間,練就了五秒內透視卡牌花色的本領。從一開始因為這個特異功能,得以在賭場順風順水的輕鬆贏錢。這份快樂卻在亨利休格踏出賭場的那一刻轉為失落。必然的贏錢讓亨利休格喪失了體會賭博時不可或缺的「刺激」和贏錢時那種「偶然的好運」的快感。花費多年練就的本領為他帶來了必然的收穫,卻沒替他帶來真正的快樂。
我們都期望平步青雲的人生甚至羨慕起偷機取巧帶來的幸運。但缺少了努力、沒有刺激、沒有懸念、沒有危險的旅途卻顯得乏而無味。我們總是期盼生活中的「偶然」,但卻又不知不覺的將生活過成了「必然」。少了「偶然」所帶來的興奮感,就算「必然」帶來的回報再大也難掩心中的空虛。而故事也從這裡開始走向一個似乎可預測卻又讓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的走向。
過程中亨利休格因為透視的能力以獵奇的方式預視了自己的死亡。這段預視自身死亡的橋段也許稱得上是整齣劇裡比較高潮轉折的橋段,時長僅37分鐘的故事,導演選擇了最核心的片段、去蕪存菁的說故事方式。刪去了原作裡的枝節,並且以繪本般的畫面輕輕帶過原本應該以浩大方式呈現的情節。沒有過多的高潮迭起,也避免破壞整體基調;儘管如此,類似拆解的劇情推進方式,還是讓人不由自主的好奇結局究竟如何而想一路看下去。
Episode 2: 天鵝
從篇章一的暖心治癒,劇情急轉直下地講述了一個令人悲傷的關於霸凌的故事。17分鐘的短篇,標誌的置中、對稱和魏斯安德森式的調色依然沒有缺席。承襲此系列風格,利用舞台劇的表演方式呈現了男孩如何帶著憤恨切下天鵝的翅膀。仿繪本的方式呈現了背著ㄧ對染血羽翼的男孩。以及故事的最後觀眾也化身男孩,身披染血的白色翅膀,無畏地、解脫般地、一無反顧地撲向哪一點光,下墜,朝向母親的懷抱。一個沒有一幀血腥畫面的悲傷童話。
Epidode 3: 捕鼠人
一位捕鼠人在遲遲無法抓住老鼠後惱羞成怒之下,表演了自己一直以來是如何補捉老鼠的「小技巧」。不論是比劃自己曾捕捉到的老鼠的大小,還是揭曉自己真正的「捕鼠道具」,以及那實則相當獵奇的捕鼠技法,這些段落採用了無實物的表演,將這則近似都市傳說又帶點令人作嘔氛圍的故事,延續了此系列童書的表現手法做了短小精悍的呈現。
Episode 4: 心腹之毒
一個被心魔纏身的人天馬行空的臆想究竟能夠延伸到什麼程度?一位聲稱自己的腹部上盤據了一條含有劇毒的蛇的男人,向他的朋友求助,在「真相」被揭穿後憤怒地朝前來幫助自己脫困的醫生咆哮。「夢境」、「焦慮」、「臆想」以及「自身的心魔(自身的心理狀態)」才是男人的心腹之毒。
四則故事的呈現方式如同翻看四本內容各異,風格卻又趨近一致的立體童話書,又像是在看一場由不同篇章組成的舞台劇。如果篇章一是以治癒風格吸引觀眾目光的開場,篇章二就是風格驟變悲傷獵奇的小品。接下來尚未離席的觀眾就能欣賞到充滿實驗性詮釋手法的結尾。導演採用了連環畫以及類似書本翻閱的效果作為轉場。演員的表演則如同一齣齣在觀眾眼前上演的舞台劇。直視鏡頭的說書人角色、僅用手勢憑空比劃出老鼠大小的捕鼠人、看似漂浮在半空中的亨利休格,但仔細一瞧卻是演員坐在塗裝成背景色的木箱上。酷似劇場表演的呈現方式,乍一看不符合攝影機鏡頭的表演,一切透過鏡頭卻又是如此自然,找不出一絲違和感,甚至讓觀眾在發現了導演的創意之後,不由的會心一笑。
這次的翻拍系列也是Netflix在砸大錢買下名作家的作品版權後,與大導演的一次實驗性嘗試,不論是影片長度、呈現的方式都充滿了挑戰傳統認知裡「電影」應該有的模式。這也是傳統電影院無法給到觀眾的新穎觀賞體驗。
將四篇主旨截然不同的故事,異中存同串起成一個系列,並且讓其被定義為實驗性質極強的作品的關鍵。個人認為在於此系列中被大量應用的「鏡頭凝視」(the gaze of a camera)的視角(主要出現在每篇故事的『說書人』角色上)。製造出如同觀看舞台劇時,演員和觀眾距離近,能夠彼此對到眼的場景。讓觀眾產生一般透過螢幕觀看影視作品時,較少出現的觀影感受。
開篇的醫生直視鏡頭開始說起台詞 (當觀眾覺得自己在看著演員時反之亦然; 兩者同為『凝視者』同時也是『被凝視者』。兩者權力處於平衡、中立狀態)、天鵝故事裡主角目光毫不閃躲的訴說著自己的遭遇(這裡演員的表現強而有力,進而讓觀眾感到自己是稍微落居下風的『被凝視者』)這樣的表現手法也能從而抓住觀眾目光,告訴『被凝視者』不要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認真聽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捕鼠人『凝視者』和老鼠『被凝視者』之間的對峙,彷彿觀眾就是那隻被死死盯住插翅難飛的老鼠 (獵人和獵物之間的視角轉換),這個片段也是最能夠體現「鏡頭凝視」下強者與弱者的差異,實際上握有權力的角色的視角展現。
捕鼠人的結尾,兩位演員看向鏡頭就像在對螢幕前的觀眾說「看看這個噁心又古怪的老頭究竟做了些什麼!」。心腹之毒裡主角『凝視者』躺臥在床上,看著鏡頭的目光好似穿透了螢幕,彷彿他求救的對象就是坐在屏幕前的你『被凝視者』。在一般電影作品裡會略顯突兀的拍攝手法,導演卻應用的恰到好處。也因為善用了這一電影拍攝技法讓觀眾猶如身處劇場的錯覺,反而讓這個系列顯得「不那麼電影」。確保內容迴異的故事之間依然有一至性之餘也加深此系列作為實驗性影視創作類型的印象。
有人認為這一系列過於實驗性甚至有些支離破碎,但導演也再次用作品向世人證明自己從未背棄個人的電影美學。如同一張張懷舊明信片卻又帶著高飽和度「魏斯安德森調色」的畫面、置中的鏡頭、對稱的場景以及那些考驗演員功力的長鏡頭(long take)拍攝都未缺席。
從疫情期間延續至後疫情時代,觀影模式的確發生了巨大轉變,當部分人感嘆這是傳統電影工業的凋零以及科技對人類生活的大舉侵蝕。串流平台會降低人們欣賞「真正的藝術」的格調的同時,大導演依舊用自己一貫的標誌性風格告訴世人,擁抱新科技和新形式或許勢不可擋,但就算是新時代的影音串流平台也從未對其個人美學發揮形成阻礙。
就像扮演亨利休格的演員,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在訪問中所提到「導演的電影總是充滿個人風格與玩心。那些在鏡頭外看似不合理的設置,透過鏡頭卻又是如此的合理。」每一幀畫面都是為了鏡頭而生,鏡頭下的魏斯安德森世界總是如此綺麗、對稱、衝突、乖張又合理。也讓那些質疑大導演陷入風格瓶頸的人,能夠喘口氣說到:「是的,這才是那個我所認識的怪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