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必能幫助到你,但我會陪著你。」
《年少日記》無疑是一齣年度最令人心碎的家庭悲劇史,情感飽滿、張力十足。在生命的里程中,我們或許都曾經歷過一段充滿悲傷、受挫的經驗,猶如片中看上去永遠悶悶不樂的傑仔,不管如何用自身的方式去努力、去討好,似乎也追不上不了人們所認可「最佳模範生」的形象,亦遠落後在校名列前茅受到父母偏愛的弟弟。而那些發散在暗處裡不為人所知,隱隱作痛的「秘密心事」則悄悄地被藏匿在微小、薄弱的日記當中,它成為一個「第三者視角」的傳送出口,替傑仔沈默地紀錄每個當下那難以名狀的曲折心緒。若沒有它的「揭露」,這段塵封已久的往事也無法隨著淚水拂去模糊的記憶,重新拼湊、堆積成那個熟悉不過又感到陌生的身影;假如試圖喚回那一次次「做得不夠好」的低頭歉意,還能感受到那層小心翼翼下的如履薄冰,究竟承載了多少回的謾罵與暴打?日記,是電影裡不可或缺的道具,藉年少時期的純真對比大人世界的複雜,將縷縷不盡的煩惱化為親手書寫的詰問與抒發,再透由反覆的獨白讓過去與現實相互交錯,匯集成連綿即多愁的鏡頭語言,緩緩勾出觀者心中那份憐惜的共鳴和情感不在話下。但譏諷的是,日記「誕生」的契機,是傑仔聽聞寫日記能讓人變得更聰明。如果可以離父母心中的「好小孩」標準更靠近一些,也許那份得來不易的愛意也會情願多割捨一點?
當父母從來不用通過考試,或許才是細思極恐且永遠沒有真正解答的一課。而作為子女的,好像也無能無權再責怪當年那個令人懼怕、不苟言笑又威嚴的父親,看到如今垂垂老矣、連爬下床都有困難的傴僂身軀,只能以疏離、尷尬的語言遮掩仍千瘡百孔卻未被好好撫慰的心靈。對於此景,《但願人長久》裡的吳慷仁飾演的父親形象與其極為相似,恰好兩部電影都把重心放置在某方面不負責任的父親身上,好似在東亞等地的印象當中, 父母總扮演電影裡刻板文化之下扁平、臉譜化的角色,無論是他們過於守舊的傳統價值、不分原由的數落責備,又或是直接的冷漠忽視,再再都是如此「統一化」的表現;如果以孩童作為主角,或許是劇情安排不得不的有所「犧牲」,並為之凸顯出在不幸家庭當中的「創傷後遺症」。而子女長大成人後,看上去輕身自由,不再被父母束縛、管教,似乎幾近以「原諒」作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的姿態,匆忙地為這令人不堪的過去劃下短暫休止符的這刻,表面上默許了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傷害,但實則卻是毫無選擇的開脫。因此,其實我更想知道《年少日記》中如此看重成績、成就的父親單單因落在看上去風光、顯赫的家庭中,才「緊迫盯人」般希冀兒子們必須尊崇、按照他的一套「標準法則」,才能不負所望擔起這個家族的「面子」嗎?單從「這間屋子的所有東西都是我買的。」台詞上來看,他是個不折不扣、大男人主義的一家之主,認定一切都該交由他來決定話事。父親的描寫是粗暴直接的,它不留餘地精準地刻在沒有起承轉合的設定裡,一個徒留空白,忙碌不堪的父親,晚年終究活在「回憶」裡暗自愧疚;篇幅很少,看到的不多,得暗暗從些許蛛絲馬跡作為推敲,如果父親不只是一個推動故事的「加害者」,展現其他疲勞、痛苦,甚至脆弱的另「一副面孔」,我也不會認為最後父親反覆聆聽錄音機裡那演奏得七零八落的琴聲是多麼取巧的設計。即便觀看這場戲時,我還是不免眼淚潰堤,因為,這遲來的關注、關愛是多麼重要,他終於正視了當年或許沒有天份但用盡勤力填補空缺,那個不起眼認真練習鋼琴的小孩;那些被認定不夠好的,殊不知已經是他能拿出最好,也最適合他的樣子了。被苦毒的委屈生活、被挨打的疼痛身軀,彷彿提前告知未來的生活會以更加艱辛的面貌等著我們,而父親的形象如同鏡子裡的「縮影」,對照這個殘酷社會的生存法則——「你有想過未來要做什麼嗎?」是父親對傑仔極其失望的一次叩問,同時,在言語中,他似乎也害怕傑仔成為一個沒有出息的人;都說著「恨鐵不成鋼」,但這不為窄化、自私的想法找尋藉口,「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當編織的美夢凌駕於子女之上,終究只會爆發擴散,造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
「不要放棄,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你想成為的大人!加油!」是傑仔心愛的漫畫中提到的,它總是鼓舞人心,也無意中形成傑仔的精神支柱。然而,隨著漫畫家的逝世、鋼琴老師的離別、家庭的不睦、師生的嘲笑,這一點一滴都在摧毀他心中最後一片僅存的樂土;就連失眠想去看精神科醫生,也被母親回拒說那是瘋子才去的地方,他也試著找解方、大哭表達情緒、身體也開始出現警號,但始終沒有人發現這些行為有所「反常」。誠然,母親作為較長時間陪伴的家人,卻也未比父親來得親密許多,反倒她停留下來的「痕跡」則可有可無,鋼琴老師的出現或許還彌補失足的空缺,但離婚離家後就此消失的母親,在後半段以一種「熟悉」的感覺短暫的擦身而過,是否也表示無論年齡多大,父母的影響依舊如影隨形似的侵入身心靈的每寸肌膚與神經?同時,亦隱含著即將面對未知一切的恐慌,踏入充滿「不確定性」因子的家庭生活,究竟會不會獲得真正的幸福,抑或是重蹈覆轍跟隨父親的背影?總還未「Ready」好的人,是否有機會獲得等候,直待卸下攬在身上的層層包袱;愧疚感不能使人定罪,相反的,這份有所失去的缺憾,更是值得省思的借鏡,也提醒在每個時刻當中,關心、珍惜眼前人的重要性。
因此,片中老師們的角色莫名成為了導演的「化身」,卓亦謙善用一封陌生信的巧妙安排,不僅敲醒那相似遭遇的鐘聲,也召喚出校園裡每顆鬱悶的心,人人對生命的無力化為痛心的文字——「我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很快就會有人忘記我。」隨著去年香港學生自殺案創下歷史新高的紀錄,《年少日記》則借電影反應現實,透由老師的立場點燃了一把關懷的火苗,雖結尾仍如同近年港片即視感,總過於強調「真善美」的圓滿落幕,但正因在香港看上去給人一種過於追求「現實主義」的「我城」之下,這群香港新導演反而走進人群,懷抱發聲的決心,把這些他們在乎的人、事、物拍出來,即便這樣關懷人文、追求議題的電影大有人在,但每每聽聞新導演們的創作思想,那份真誠,誠懇的心還是打動了我,也總能寬容一些。另外,引起我注意的一點是,片尾出現「純屬虛構」的字卡,當下我只感到難過和唏噓,因為電影裡出現的個案,搬到現實世界裡卻可能是一分鐘上下都有無數的人在掙扎之中,最後選擇放棄生存。與開頭「假跳樓」的場景相互呼應,但人生中未有這麼多次的僥倖,更多的是你無法擁有第二次機會,亦如片中那句——「憂鬱從不是一種選擇。」
卓亦謙在訪談裡提及本片是取材自他身邊輕生的一位朋友,這類敏感的主題一把握不當,很容易失手淪為畫虎不成反類犬;雖本片的缺陷也很明顯,年少與成長後的角色在篇幅的比例上失衡,顯得頭重腳輕、也有過於煽情的意味、或者直接把痛苦面不加以思索後,全權交付給觀眾去吸收,藉以達到情緒化遮掩故事本身細膩不足的問題等等。但這些「瑕疵」的確都不能將此片原先的立意擊敗,它所帶來的效應與後續的發展更值得作為觀者的我們去鼓勵和觀察。另外,在結尾的天台戲,倆人相視而笑是我最喜歡的一幕,彷彿是接納童年時的自己,與之和解,未來一同共生。
《年少日記》,是今年最不容錯過的一部重磅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