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博客來Okapi,2023-11-14。)
我曾聽過一個關於眼淚的故事。
一位小提琴家到牧場打工。一日,牧場裡的羊被關進籠子,放上車斗,準備運到屠宰場。當引擎發動的瞬間,小提琴家眼眶被淚水噙滿。他對著照料過的羊群大喊:快逃跑!
「為自己流的淚水是傲慢的眼淚,為別人流的眼淚是珍貴的寶石。」(註1)故事留了這句話作結,前一句好懂,但後一句令人思索再三,為別人而流的淚水不也是出於自我的投射嗎?真有全然為了他人的愛與悲憫嗎?
溝通的藩籬,同理之艱難,我總懷疑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的可行性。但在能力所及之處往彼此靠近,也許是人類少數珍貴特質之一,而創作遂是訴說與傾聽的方法。如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木淚》之所以羅織漫長而精緻的篇幅,讓不同的人物、觀點,甚而是跨域的知識體系對話。
為何/如何回望歷史?
如後記所言,《木淚》三位主角各有其之於島嶼的族群代表,也各有植物的原生種、特有種和外來種的隱喻;而三人先祖輩走過殖民統治和政治噤聲的時代,身為後代的他們與其說是因一齣名為《木淚》的劇而相遇,或說是幼時買賣珠串的機緣巧合,不如說他們的緣分早就自原生血液和時間傳承。小說提及植物學家早田文藏所創「因陀羅網」非單線演化的植物分類系統,認為每個物種彼此獨立又相關的網狀宇宙,以此來看主角阿努、阿娜、阿米哈三人就能確切知道,他們分別代表著這島嶼上無法任意抽去其中一條敘事的線。
是的,每一條線都是獨立又相關聯、不可忽視的故事,從《短歌行》、《傷歌行》到《木淚》,不斷如油彩疊加上去的是對土地進一步的認識。因而《木淚》書及傷害時,總帶著省思的口吻訴說,如同重合在阿努身上加害者與被加害者的後代身分,如何看待傷害的歷史:
紀念館直接以暴露傷害的影片為展覽,影像如刀口,直刺目光,我理解這是因為傷口還很新,人們還沒走過去,就像一個受害者必須大聲嚷嚷著所有的發生,才能撫平夢魘。
傷痛已然造成,如木紋不斷篆刻在記憶裡,後世的人如何看待此段時空?如何道歉?又如何接受道歉?似乎一直是歷史難題。
道歉與寬恕從來都不是等價交換的事,之於人是如此,之於土地亦然。人類受傷還有話可說、共同承擔,勉力彌補並建立意義,土地受傷卻沉默無語。小說裡用種樹贖罪,也用種樹撫平傷口,是因為「每個人都可以是聖山守護神也可以都不是」,端看如何起心動念罷。
纏繞不去的魅影
雖然《木淚》的時空都自現實轉化為虛構,但閱讀時採取象徵視野看待,或許更能貼近作品核心。比方聖山作為一種精神的源頭,山林是無盡的資源也能是無盡的欲求。令我沉吟的是小說中反覆出現的「山鬼」一詞,之於三位主角,彷彿有不同層次的詮釋。
早在〈尋找天堂〉(註2)就出現過引用自楚辭山鬼描述傾慕的情感,山鬼是他者也是自我投射的美好想像。到了《木淚》的山鬼是山中神靈,之於外來的阿努是護林者,是先祖輩曾經到訪的足跡、歷史的層累,也是自我靈魂的追尋。而之於阿娜是童年記憶,血液裡的陵音,即使漂泊在異地,往事片段仍如魅影揮之不去,致使她終將回到心靈原鄉,在劇中重演一次自己,得以和過往和解。原生的阿米哈自稱山鬼,源於傳承先代與山林共處、長出與土地溝通,穿梭其間的能力,也是和森林共同經歷創傷,亦成為山鬼。三人共通之處,就是其父輩都在歷史中倒下成為魂魄,成為無父之人。而三人相識後,各自踏上的追尋之路,也是尋索心靈根源的旅程。
小說家者繁
鍾文音老師的小說常被喻為精巧的百衲被,但我總認為這並非單純拼貼碎片而成的寫作,而是視為非線性(是的,又是因陀羅網)、獨立又相連、星羅棋布的點,看出其相互輝映之光。或許恰與所謂拼貼相反,而是先感受到整體再選擇重組的方式。
於是《木淚》裡跨文類寫下劇本、仿俳句、報導和書信,動用植物學、藝術史、虛構的神話,讓這些封閉的領域向外開放,對話。小說已非單純情節排序,更是連接世界、成為現實之外的掛件,呼應了卡爾維諾所言之繁:「每個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書,一座圖書館,一張物品清單,一切可以持續不斷重新混合、排序。」我特別喜歡小說中寫到江寶珠那份與生俱來的藝術自覺,並非象牙塔內的技藝鑽研和展演,反而是生命的敗筆和生活中各種看似無關的碎屑、成全丈夫理想之愛,讓她更逼近純粹的藝術質地。這不僅提示了寫作者如我莫忘本心,也或許提示真有一種大愛如鳥仔嫂寶珠的,是可以全然給予而不求回報的。
然而我偶爾擔心,處理如是複雜的歷史族群題材會不會有話語權侵奪的疑慮?又或者是他者的凝視、寄寓自我的美麗想像。但如小說裡的植物學家所思:
人類學家以結構學和神話學來觀察這些宏大的集體性事件,比如遷徙、征戰,或日常的出生、豐年、出嫁、獵牧等個體的人生經驗,解析著其中的意義,將聚合與離散寄情在研究之中。但這些在部落人看來都是矯情的,是帶著利益的。早田提醒自己要避開這樣的角度……
隱去地名和稱謂,許是為了避開寄情的角度,回到小說原本要處理的,人與人之間本初的情意。這或許就是《木淚》寫作之初所見的全貌:若你我都是負傷者,那麼在有限的能力裡,我們願為彼此的故事流一滴悲憫的淚,滋養乾裂的傷口。
(註1)不確定是否出自《我的生命僅此一次》,張英姬,時報出版。
(註2)收錄於《過去》。2001年,大田出版。
後記
字數限制,把一些話放在這裡。
求學時讀《女島紀行》,二十年後再版成《凡人女神》時我參與校稿。這一大段時間內或多或少讀了鍾文音老師的作品,但《女島》的聲音還是在耳朵旁洗不掉,向內的,瑣語的,像是滿桌子手工藝材料,被她信手捻來捏成幾個泥人陶偶、奇樹、珠玉綴飾的鳥,故事就開始了。上次在某個頒獎場合遇見她,我坐在她後面,跟她說:「老師我一直在讀你的東西,讀來感覺很熟悉,沒什麼變。」
她開玩笑回:「唉呀,聽起來我都沒進步呢。」
我慌張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什麼風格什麼說話聲音,也只是下略五百字。
上一本寫《別送》讀後時,我剛出版《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把出版社寄來的《別送》列印本書稿拆成六份,一份一份讀,像是看著她在前面早就替我,也替大家架好了天梯送給讀者,在面對親離時,能因為知道死亡的去向而感到寬慰。
在我心裡鍾文音老師的寫作有兩塊,一塊是有形的、父系的、歷史的,另一塊是信仰的、母系的、時間的。前者看起來像是在「裡面」,卻是很冷靜站在「外面」看著的;而後者我確定是在「裡面」,卻因為這種站在自我情感為中心的專注,讓作品讀起來有一種「無外」而能包裹所有外界的囊括感。
自我的抒情,成為一切的頌禱。
《木淚》像是把前兩者合而為一,既是歷史的、描繪的,又是信仰的、抒情的。閱讀時不妨觀察承襲自《傷歌行》的書寫模式,在《木淚》進一步成為三位主角特殊的形式互文,也因為書信體的關係讓敘事者「我」和作者「我」有所重合(對不起,這是站在寫作者角度在想這件事情的)。有讀者跟我提起關於鍾文音老師《在河左岸》與陳思宏《鬼地方》,倒是讓我想起大學時大家都在談論的新鄉土跟新寫實主義。雖然我不覺得一個作家在寫作時會把什麼主義考慮(插潲tshap-siâu)進去,但是若在書寫中提及故鄉跟異鄉,一定會有一個對照性質出現,對照出什麼就端看當時作者意志和時代的氛圍而定。在《女島紀行》裡的故鄉與異鄉偏向束縛與夢幻(也會幻滅)對比;寫《別送》時反而讀出一種成長後的回望故鄉、整理親緣記憶。到《木淚》的故鄉他鄉對比卻整個扭轉,不僅僅他鄉未必是尋夢處,而故鄉未必如記憶和創傷破落得令人難堪,此外,文字間更是在意某一個心靈上的原鄉(記憶的、身分認同的),那就是我們總在《木淚》讀到主角對土地的情感未必是原本的國族的,而是時間的、經歷的、記憶傳承的。(近十年越來越常見那種「繁華夜都市」其實只是一個平淡無奇但又不得不造訪的「他者」,這在《木淚》裡看到主角的感情和工作經歷也是如此。或者都市夢的幻滅早已經讓人在奇葩裝潢租屋處裡躺平,低到塵埃裡,而開不出任何一朵花了。)
但我總覺得一個作者至此應該還不容易罷手,應該還會自我挑戰,鑽研更複雜的敘事方法。(會不會又交出一本六百頁的小說然後還是找到我來寫閱後呢,再這樣寫下去我都要交出一篇研究老師的論文了啊(つд⊂))
不過,我很喜歡《木淚》裡很大一部分寫到江寶珠的段落,我寫她「逼近純粹的藝術質地」,是因為藝術的起源不是為了和誰一較高下,而是因為熱愛生活而從中提煉、凝縮出一隻翠鳥的形影。沒有愛與生活,沒有美與創作,即便生活顛沛潦倒、充滿傷害,藝術家也是從中想像美的種種可能。
我在乎這樣的心意,這是對藝術和文字的信仰。
伊一直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藝術家,真正懂藝術的人會知道男人的作品是炫技的巨匠,是主流的,是對外的,充滿對世俗世界的討好與對應的目光,不若伊是對內的,充滿難以言說的敗筆,卻敗得每一筆都像是生命之謎。
寶珠善良樸實真摯,如詩的純稚童真,丈夫是藝術家但仔細說來,反而沒有這種質地,因為藝術家是要競爭才得來創作的位置,而寶珠不用,她的本質是生活,是愛,是直心是熱愛,沒有評者位置反而有了自己位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