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倫敦小說<野性的呼喚>,藉由狗巴克的經歷,刻畫人性的貪婪、自私、殘暴與無情,也呈現生命的強韌可以勝過加諸的苦難,然而回歸自然,重獲自由,則是生命終極的渴望。特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新主人凌虐巴克至奄奄一息時,桑頓營救牠,此後巴克忠心耿耿的追隨桑頓。當狼群叫聲在原野呼喚時,對桑頓的愛與對自由的嚮往,在牠內心激起陣陣衝擊。其後桑頓被殺害,巴克為他報仇之後,回應了曠野的呼喚,奔向自然,加入狼群。
離家遊逛之樂
獲得自由是狗迫切的渴望,即使只是暫時。
移居尼爾森初時。一日,蹲在前院草地以刀劃割,拚命挖除蒲公英時,不經意抬頭,只見一隻毛茸茸的大狗穿過步道,朝我跑來。我摸摸牠,牠就趴在草地上陪我。當下我想:「難道上帝知道我獨在異國,沒有家人與狗魁魁相伴,有點寂寞,所以送一隻狗給我嗎?」我進屋內拿麵包給牠吃,牠開心地吃了;給牠水喝,牠也喝了。牠似乎就想待在我家了。但我一回神,跟自己說:「別傻了!這必是那戶人家的狗翹家出來遊逛。主人不知多麼焦慮地尋牠找牠,生怕牠有意外啊!得趕快聯繫主人啊。」
此時正好鄰居打開車庫門,狗也奔去他家。我告訴鄰居情況,鄰居捉住狗項圈,找到主人留下的電話,立即聯繫。才知主人出門幾日,狗兒未能同行;兒子一早打開院子木門,狗兒就奪門而出。
我好心的鄰居馬上開車把狗送返,結束牠的自由行了。
魁魁與眾兄弟們住在師大附中地塹的日子,應不能算是有家可歸,因為那住處並無家人。
當牠們聽到我腳步聲趨近時,即刻齊聲吠叫,叫聲之宏亮,真可讓人聽覺受損;開門剎那,牠們如猛虎出柙,急著從那小門擠著衝出來。一次,我拉上門後一回頭,四隻狗竟然在眼前消失了蹤影,讓人懷疑方才牠們的存在只是一場夢。我轉念想:「牠們奔向自由了!但是,萬一狂奔亂跑,干擾了人,咬了人,或被人拿棍棒毆打,怎麼辦啊?但我到何處去尋牠們?」來時路上,我看見工友手拿球棒,顯然早有預備呢。束手無策的我想用心靈的力量召喚牠們,我逐一唱名「猛哥、愛睏、果凍、魁魁,你們給我滾回來。要不然……」。然後祈禱:「慈悲的上帝啊,懇求您把牠們帶回來啊。」打開雙目,牠們竟又出現在我眼前,抬著小頭,用圓滾滾的大眼睛狐疑地看著我。牠們大概突然發現我沒跟上,回來尋找我。散步之後把牠們帶回地塹,脫身離去,更為艱難,我必須閃電似地轉身衝出門,迅即把門帶上。此時只聽到牠們狂吠撲向門,對門撲打,想要撞破那門。牠們渴望走向自由遼闊的世界,不想待在狹小的空間中吧。
我常在晚自習學生都離去的夜裡,到地塹帶牠們出來享受短暫的自由。
牠們在四百公尺的大操場追逐奔馳,星光或月光之下,如風般繞著草地快意的飛奔,展現台灣土狗旺盛的精力與速度。城市的霓虹燈在不遠處閃爍,車聲在僅隔幾百公尺的馬路上傳來,但此地儼然是牠們的曠野,自由自在的國度。生命的動力之美與自由帶給牠們的歡快,使我心靈湧現感動與喜悅,似乎我也加入牠們青春生命的脈動。
但漸漸的,牠們不再以四百公尺的大操場為滿足,牠們想探索校園的各個角落。魁魁首先發難。牠在眾兄弟仍沉醉於快意奔馳之際,放低本已較為嬌小的身軀,悄悄地閃躲著,漸漸遠離兄弟,趁眾兄弟稍不留意即飛奔而去,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可能在舊北樓廚餘桶旁 ,新北樓水池邊或西樓旁梅樹園。後來當魁魁一有脫群而逃的姿態出現,身為領袖的猛哥馬上覺知,警覺地尾隨牠,希望及時制止。但身手敏捷、意志堅定的魁魁仍然一溜煙就消失,於是本也想去探索校園的猛哥,索性也跟著溜走了。然後是果凍以及愛睏。於是在諾大的校園各角落搜索牠們,成為我帶牠們回去之前的大工程,甚至是驚心動魄的時刻,因為這占地八公頃大的校園不足以讓牠們恣意探索,牠們幾度跑出校園。
至今我仍然記得,清晨在學生進入校園前帶牠們出來散步的情景。當時肥美的果凍已被學校同仁領養,只剩猛哥、愛睏和魁魁。我一次只能遛兩隻狗,面對自由時刻,三隻狗都搶著要出門,被留下的那一位,就在我們轉身離去之後,開始哀怨憤懣的吠叫著,那聲音繚繞校園,縈繞我胸懷,至今依然不散。而魁魁總是搶第一次出門散步,又把握第二次良機,惹得老大猛哥很想揍牠。在三隻狗同時散步時候,猛哥幾度與魁魁追逐打架。魁魁跑得不如身形高大的猛哥快,也沒有牠強壯有力,卻膽敢如此挑釁,只因為牠對自由的渴慕更為強烈吧。
寧可選擇離去
領養魁魁之後,一次因牠不乖,我打了牠的小屁股,牠像皮球般彈跳起來,想要跑著離開我,但繩索限制了牠。到大安公園之後,我取下套繩,讓牠自由奔跑。牠在綠草地上奔馳,然後逃離我的視線範圍,我朝向牠奔去的方向奔跑呼叫牠,牠也不回頭。牠傷心難過,想要離我而去了嗎?或者只是貪玩,想自己去探索?公園太大,我把公園掃了幾遍,仍然無法找到牠。我想,「如果魁魁想離去,我應該尊重;如果牠想回家,就在我們入大安公園的門相見吧!」但仍忐忑不安,深覺從未流浪的魁魁在台北城流浪,何等可怕!
我在那兒看見魁魁。
痛苦也會使魁魁想遠離吧。
領養後,我們立即讓魁魁治療心絲蟲病及結紮。兩次牠都痛苦得吃不下,睡不著,不想下樓散步。免強下樓,走到樓下尿尿,就想回家。
結紮幾日後,魁魁必須去動物醫院拆線。我跟外子帶著牠去。到了動物醫院,牠抗拒著不肯進去。免強進去。只見候診室外有許多貓狗與主人,人們頻繁的開門關門進出。外子可能為了讓魁魁舒服些, 把牠的牽繩取下。當下有人開門出去,魁魁迅即奪門奔出,我和外子跑出動物醫院去追牠。外面就是雙向都車如流水的建國南路。我非常害怕,我輕聲呼喚牠:「魁魁,過來!」外子也叫牠,想過去抱住牠。牠沒有向我們走過來,牠轉身跑向車流不斷的大馬路。我覺得心臟快要停止了。轟然一聲剎車聲,我親眼看見魁魁被一輛摩托車撞上,不,應該說牠去撞那輛撞摩托車。騎士跌倒,魁魁受傷了。魁魁不肯停下來,拖著身子又闖向另一反向車道。我跟外子說,「你去跟著魁魁,我去看那騎士。」那是白種人年輕男子,他說:「我沒有受傷,沒有關係,你趕緊去看你的狗。」多麼仁慈啊!
我們分頭尋找魁魁。我心慌意亂地在建國南路附近的巷子尋找,甚至跑回住家大樓附近查看,又跑到仁愛路附近巷子。我衝來衝去,思緒亂紛紛,緊張、恐懼、焦慮占據我的心,彷彿丟失了親愛的孩子,不知去哪裡找牠。想牠身受重傷,又在交通繁忙的城市移動,何等危險!擔憂與恐懼使我近乎瘋了。如果我們找不到牠,牠可能因此喪命了。我們要失去牠了。後來嘗試平靜下來思考:「魁魁傷勢如何?受傷的牠能跑多遠?最可能跑去哪裡?」
最後我決定回師大附中地塹去找牠。
魁魁被領養後,每次散步,依然不斷地帶著我返回師大附中地塹。雖然每一次牠走下樓梯去地塹看訪,都沒有看見昔日患難相依的兄弟。那個地塹是牠生命起初的愛,一個充滿記憶的地方。即使那些記憶並不溫馨美好。
當我踏進師大附中,竟然看見外子跟著魁魁,從地塹的方向慢慢的踱向校門口,魁魁身上有血。當我抱著魁魁奔向動物醫院途中,外子告訴我:「我找到師大附中東側門,仔細地尋找,每一輛車子底下都不輕易放過。然後我看到了躲在車底下的魁魁。我叫著牠的名字,魁魁就走向我了。魁魁帶著我走到師大附中地塹,又帶著我走出來。」
魁魁未拆線的傷口蹦開了,須再縫合;牠的右前腳受傷了,幸無大礙。只是,牠再也不想進入那家動物醫院,連路過都要遠遠的繞開。外子跟魁魁的感情也提升到更高層次了。
我想魁魁跟巴克一樣嚮往自由,渴望回歸自然,但牠更留戀生命旅程中充滿回憶的地方:那兒印刻著牠與兄弟們的情意,與人類的愛。雖然其間有不如意的生活景況與難以言喻的生之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