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由誰而起的決策,總之登革熱疫情少的地區——所謂「冷區」——需要派員支援疫情嚴重的地區,也就是「熱區」。
身處偏鄉地帶,很幸運的案件一直不多,也就被歸類在冷區範圍內,因此當熱區人手不足時,就要輪流過去支援。
……之後辦農業災害時,市區這些冷區倒是來支援我們熱區啊!哈!
咳,沒事。
暨上回前往市區的公所協助孳清後,這次是衛生所發出支援任務,需要人員過去協助貼單、壓罐。
支援不分平假日,也無關個人意願。本所衛生承辦迅速排出輪班表,由全公所人員不分正職及臨時,一天一人過去協助。
我被排在最末班,職代妹剛好排在第一班。
隔天等妹妹一回來,我們一群人便圍上去詢問狀況。
「好好玩!」這是職代妹的第一個感想。
啥?衛生所的人如果聽到你的感想,可能會笑著笑著就哭囉。
聽她說一整天都跟著衛生所人員去各個陽性案例的家中壓罐。
這類小範圍的噴藥會使用煙霧式殺蟲劑,因開關採用按壓方式,簡稱壓罐。
幾坪用一罐,壓下開關後放著讓氣體充滿整個房間,悶兩三小時,殺死房內蚊蟲。
職代妹說她去了好多人的家,從六層樓自帶電梯的透天厝到堆滿雜物的狹窄公寓都去過。因藥劑對寵物有害,需要事先將貓狗關籠帶離,但有的民眾看到他們抵達才手忙腳亂抓貓,場面相當混亂。
雖然是水性殺蟲劑,但味道很重,不慎吸入的話喉嚨一整天都會怪怪的。
職代妹分享後,我也感到好奇起來,等待著輪到自己的那天。
時間很快過了一個月,天氣轉涼後確診案件逐漸減少,冷區依舊,「熱區」則改稱「暖區」,想必日後的支援機會會越來越少。
既然如此,我去支援時想必工作不多吧!搞不好中午就收工,還能逛個街。
我悠哉的盤算著,某日前往市區的衛生所報到。
「今天要壓罐跟貼單……」衛生所承辦檢視著表單資料,並抬頭計算支援的人數。
一共有三個公所加一個局處過來,共四人,再加上兩位衛生所登革熱監測人員帶隊。
「我可以壓罐。」我秒舉手搶工作。雖然殺蟲劑不好聞,但就是想去壓壓看。
「那你跟著她去吧。」承辦點點頭,指向其中一位負責帶隊的衛生所人員,是一位姐姐。其他三人則隨另一位人員前去貼單,等我這邊壓罐完後再去會合。
姐姐留著一頭俐落短髮,姿態豪爽隨性。她領我走到後門,逕自走向倉庫搬藥,接著跨上機車,指指後座。
「上車。」
動作一氣呵成絲毫不拖泥帶水,不愧是每天必備行程嗎?
我坐在後座,被姐姐載著奔馳於市區。
第一站,是隱身在巷弄中的矮房,陽性個案住在其中一間分租套房中。房東過來幫我們開門,姐姐走進房間東看西看,確認門窗有無關緊。
接著她抓起一罐殺蟲劑,壓下開關、卡榫固定,噴霧釋出的下一秒就放下罐子,啪一聲關上門。
太快了,我的工作呢!
我目瞪口呆望著房門,門後還隱隱傳出噴氣的嘶嘶聲,而姐姐已經轉頭跟房東進行衛教。
「等兩小時後再進去,三小時更好。然後開窗開風扇通風。這個藥不會油,地板拖一拖、碗盤使用前洗一洗就好。可以順便殺塵蟎蟑螂。」
房東不斷點頭,表示會再跟房客說明。
下一站。
四層樓的透天厝,老婦人開了門,領著我們巡視房屋一圈。兩隻貓咪已經關籠放在後門,鍋碗瓢盆也用塑膠袋遮好。三樓以上空盪盪,但為了杜絕蚊子存活的可能性,仍要壓罐防治。
姐姐見一個窗戶關一個,我跟在後頭趕緊有樣學樣。走到頂樓,我立即舉手,一手拿著一罐殺蟲劑,十足準備。
「我來我來!」給我點表現機會呀!
「好啊。」姐姐倒也乾脆,簡單教了幾句就放我自己在頂樓,揪著老婦人往三樓撤退。
我按下開關,罐口嘶了一聲,然後又沒了。欸?我以為壓下去就能固定住?
再壓了幾下,白煙嘶嘶,終於在一個對的力道之下扣住卡榫,冒出陣陣煙霧。
此地不宜久留!
我彎身將噴霧罐放在地上,衝到三樓。姐姐手也拿著一罐,指示我們一人負責一個房間。
「這兩扇門不用關,讓空氣對流。」
一聲令下,我倆同時壓罐,然後快跑。
手指頭碰到了一點噴霧,涼涼的。還不小心吸到一點,味道好臭。
接下來二樓及一樓如法炮製,光這樣的透天厝就用了快十罐藥劑。
「這不算什麼,我有壓過一棟七十罐的,醫生的豪宅,載了好幾箱過來。」姐姐說。到底有幾個房間?好難想像!
老婦人跟我們在後門道別,她帶了張椅子出來,在兩個貓籠中間坐下,看起書來。
等待殺蟲的過程,有人會去超商、有人會去吃飯,也有這樣陪著貓的人呢。
接下來的幾家也順順的完成,只有在其中一家門口等了好一會,然後還打到一隻蚊子。
「……」記得這家是陽性個案吧?要是被叮到不就危險了。
我看著掌心的蚊子屍體沉默了一瞬,然後衛生所姐姐將蚊子捏起來。
「我看看喔,這隻的身體有兩條白色的線,是埃及斑蚊。有可能帶病毒,要小心。」姐姐瞇眼瞧呀瞧,如此說道。
接著她告訴我埃及斑蚊跟白線斑蚊的特徵與特性,講到民眾來開門了仍滔滔不絕。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壓罐戰士,不過我不需要那麼多的蚊子細節啊啊啊!
壓了那麼多罐、去了許多人的家中,我依舊沒辦法帥氣單手壓罐。只能笨拙的雙手按住殺蟲劑,再慌忙的將罐子放到地上。
但還是挺有趣的體驗。
我們能夠迅速到各個民眾家中壓罐,都要多虧衛生所的事前工作。聯繫時間及確認居家配置等等,難以想像衛生所在這次疫情期間做了多少事情。
結束壓罐行程後,我們加入貼單小隊。
疫情緩和的此刻,開始進行區域性的全面消毒。和我們這種在市區各點零散的壓罐不同,兩天後將由國軍前往民眾家中噴藥,消滅病媒蚊存活的可能性。
地圖上標示著這次要全面噴藥的區域,幾個街區的大小,需要一戶戶前往說明,耗時費力。
從貼單小組接過其中一張清單,我拿著通知單開始沿路按門鈴。
沒應門的就直接貼通知單,紙張四個邊角膠帶貼好貼滿,絕對不能掉下來,以免民眾沒收到通知。
姐姐則是在清單上寫字,標示樓層高度等等資訊,以利後續作業。
連續好幾戶都不在家,我才剛鬆懈下來,結果下一戶的門鈴就有人應聲了。
「喂?」門口對講機發出聲音。
「你好,我是XX區……衛生所,要通知後天登革熱防治噴藥。」講到衛生所幾字有點卡住,平常都自稱公所,超級不習慣。
「不是噴過了。」對講機另一頭的聲音有些不耐,接著大門被打開。
「上次噴過後整個都黏黏的很難清,可不可以我們自己用小罐的噴就好?我們家的人都有潔癖,很愛乾淨的,不會有蚊子!」一對老夫妻走出來,嚷嚷道。
我不知道如何回應,而衛生所姐姐寫完前一戶的資料,走了過來。
「這次的不會黏啦!是水性的,一定要進去噴耶,我們沒有決定權。」姐姐從容不迫的說,已經很習慣面對民眾的負能量。
老夫妻說的「上次」似乎是數年前,那時聽說登革熱疫情也是相當嚴重。
想想若家中要被別人進來噴藥,事前及事後需要花不少時間整理,確實很困擾吧。
一戶、再一戶,我開始能回答民眾的簡單疑問,像是家具要不要蓋塑膠袋、沒確診為何要噴藥等等,比較難的問題一樣交給姐姐。
解釋了無數次相同的問題,我開始感到疲倦。
這比壓罐無趣多了。
大多數民眾儘管表示配合,卻掩蓋不了滿滿的無奈。
政府的防疫策略,真的有用嗎?
病例數下降只是因為天冷,噴藥真的有實質意義嗎?
但假如不噴藥、不孳清,也許疫情會更嚴重吧。
聊勝於無。
支援花了一整天,提早下班的美好幻想破滅,更別提根本沒力氣去逛街。
我只幫忙了最基本的工作就這麼累,衛生所的同仁們想必更加辛苦。
簽退後,我走出衛生所,傍晚的呼呼冷風迎面而來。
我並不喜歡冬天,但今年例外。
——請再更冷一些,將蚊子消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