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論到納粹德國與其犯下的罪行時,巴黎的佔領時期幾乎不像是我們對於殘酷戰爭的想像,尤其納粹與殘忍、屠殺、蓋世太保之間的等號,西歐文明中心之一的法國首都的陷落,竟毫不血腥與壯烈,反倒令歷史的眼光尷尬。作為讀者、並非專業史學背景者,可以透過閱讀本書將此「無事」當作「真正的事件」,並且需要不亞於其他事件的複雜理解。
作為一次大戰的戰勝國,法國在於經濟上與政治上仍然危機四伏(整個歐洲的共同情況)。進入三零年代,希特勒掌權的納粹德國壓力下,人民,尤其是知識份子的政治立場很難不做出選擇。那個年代的政治立場並非單純左派右派之爭,而是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的極右與極左的抉擇。這對於知識份子來說無比艱難,例如本書舉出的指標性人物紀德原是支持共產黨,但在蘇聯親自邀約參訪之後,他卻對蘇聯的路線、人權、自由方面懷疑。在這樣詭譎的氣氛下,法國人對於眼前戰爭是局外人難以想像的無感。彷彿敵軍不在眼前,無法相信已在戰爭狀態。以至於假戰爭(法國宣戰卻在半年間沒有真正接兵),到德軍直接輾過以為不可能突破的馬其諾防線。發生了著名的敦克爾克大撤退之後,毫無兵力可言的法國幾乎是不戰而敗。輕易的,巴黎成為佔領區。納粹德國為了方便管理,很快找到願意合作的貝當將軍,成立維琪法國管理佔領區外的土地。
戰後被視作叛國的貝當,當時的選擇,先不論對錯與利弊,但確實可以相信他當時認為這是保全法國文明與人民最好的方式。
作者將目標鎖定在佔領時期的法國,聚焦由此延伸時空脈絡,呈現出令人困惑,危險又迷人的圖景。譬如安排在前面章節的場景:被德軍佔領的巴黎,不僅日常照樣,這座城市迅速恢復它的文化活力。歌舞、劇場、電影等法國引以為傲的文化,不比和平時期少。這種「商女不知亡國恨」的表象,實際上是作者花上整本書、無數的資料,而令讀者眼花撩亂的眾多人名才梳理出來,才稍微讓我們得以體會的複雜性。
沙特說,「佔領期間,我們只有兩個選擇:合作和抵抗。」而作者整本書的研究,正要告訴我們,正是法國的文化與藝術如此特殊。在德法都如此共識的狀態,藝文成為佔領時期最特殊的場域,所以作者說:「藝術家個人所面對的選擇遠比其他人多樣。」
例如拉何歇與納粹友好無庸置疑,他在佔領時期擔任《法蘭西新期刊》總編,雖是納粹屬意的人選,可是正由於這種妥協,保全了母公司伽立瑪出版社(否則卡謬《異鄉人》這樣經典的作品也不會在當時出版),他也自納粹手中拯救了前編輯波朗。
納粹對於法國文化的矛盾心態,一方面給予空間讓表面正常運作(甚至難以言喻的傷感華麗),另一方面也監控收攏,並施加對於在法國境內迫害猶太人的壓力。因此,在日常生活當中保持運作外,藝術文化則由某種監控操作,導入德國文化,成為意識形態鬥爭的場域。作者的焦點之一在於法國文人,因為如我們所知,在德雷弗斯案之後,正是由於猶太軍官冤獄問題興起的知識份子精神,對於統治相當重要。這便是此書最複雜的功課,亦即呈現出複雜性與曖昧性。例如有名的塞林(Céline)始終仇猶,發行過三本反猶太小冊子,使得今天國家重要的作家內有無他的位置仍是爭議。可是他並未與納粹合作或因此得到好處,佔領期間他繼續當個貧窮醫師,並時常發言得罪官方;或是沙特宣稱反抗,在佔領時間卻是納粹官方允許上演他的知名戲碼《沒有出口》與《蒼蠅》(他自稱偷渡反抗概念)。
全書讓人唏噓之處在於牌面翻轉如此之快,戰後的清算到來,並無法還原成分明的黑白。所有當時在法國的作家,無論什麼立場、怎樣作為、如何宣稱,多少仍要與納粹打交道,換取存活空間與資源。所有的存活選擇,很快在法國光復後,成為要合理化擺脫的污名。
這類的主題對法國人當然重要,例如布赫迪厄(P. Bourdieu)的嫡傳弟子薩妣侯(G. Sapiro)的成名作就是《作家的戰爭(La guerre des écrivains)》談論這些作家間政治鬥爭的操作。不過在公眾場域的討論,因為距離並不遠,許多也涉及仍然健在之人的回憶與情感。作家或知識份子的神聖性,在這國族共同體的艱難時刻,變得難以平靜討論的話題。
能由艾倫·萊丁這樣的作者,梳理這充滿細節的複雜性且不妄下判斷,對於我們而言是相當適合反思「轉型正義」艱難課題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