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多麼鍾愛這部電影的名字,專注而直接:《小武》。像意外拾得某位默默無名的畫家,那張始終收在抽屜裡,專屬於私人的小小素描;而擁有這樣的一張小畫,其實就足以引導我們渡過,漫漫一生。
漫漫一生的時光在人群裡推推搡搡,將所謂的「他人」搓揉塗抹成一種相對曖昧的概念,一張張浮泛連鎖的面容在際遇中循環代謝,我們又何曾以一顆真摯的心靈,甚或是一段專心的時間,去嘗試理解或善待這樣的「他人」,以至終能歸返自身,感受那其實你我身為人共通的幽微「人性」?
《小武》作為賈樟柯導演於學生時代的畢業作品,也是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由於當時拍攝資金短缺的緣故,片中大多錄用非職業演員。電影上映後,在第 48 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中備受關注且獲各方佳評,1999 年在台灣放映。於眾生模糊的面容裡,賈樟柯為我們素描仍陷於舊時代裡的小武,他那因不甚適應而顯得苦澀衰弱的表情,也將他還原為一個更立體的形象,並以圍繞其身邊的人物作為故事推進的動力。作為劇情舞台的山西省汾陽市亦是導演的家鄉,九〇年代的汾陽正經歷著傳統與現代的更迭易新,蹲踞在鄉村與城市之間,城裡開始有顆粒粗大的液晶螢幕,正播送著香港回歸的新聞;仍須以人工方式換帶的卡拉 OK 設備以及美容院等產業的輸入,也顯示著新興娛樂的發展與自由市場的勃發。
在這般混亂、焦躁而恍恍惚惚的時代氛圍裡,故事開始了。
小武,一位戴著厚重黑框眼鏡的扒手,少言固執,性格僵硬,穿著毫不合身的寬鬆西裝,手裡纂著一只煤油將竭的打火機,抽著一根又一根的香菸,在汾陽城裡四處閒散晃蕩。他意外從街巷處聽說消息:過去作為盜竊同夥的小勇即將成婚。
如今的小勇已是一位透過走私販賣煙草的商人,累積足夠的資本,躍升為資產階級的公司小老闆,而小武未被邀請宴席的理由也就昭然若揭——他已是同伴亟欲擺脫的那段不夠體面的過去。心有不甘的小武將扒來的零錢兌成整鈔,作為禮金送去,當面與小勇對質。過程中,小武錯拿小勇的打火機,點火時,打火機還零落卑微地播放出幾個小節的《給愛麗絲》。
經歷友情驟變的小武,時常光顧當地的歌廳。包廂裡廉價凸浮的壁紙印花,浸泡在一缸的猩紅霓光裡,螢幕上的歌詞跑馬顯示是一首情歌,破碎的喇叭傳來歌女胡梅梅甜膩的歌聲,使得小武就快要忘記自己是如何失語。他性格裡的壓抑、破碎與矛盾,在胡梅梅時而霸道,時而柔情的款款相待下獲得救贖。
「以後我就傍著你了。」胡梅梅唱了她最拿手的歌,當時還是王靖雯的王菲的〈天空〉,她撒嬌著小武也為她哼一首歌,梅梅閉上雙眼,小武掏摸出口袋裡的打火機,點上了一束搖搖晃晃的火光,我們聽見那首古典曲子。
爾後在一幕公共澡堂的戲裡,小武逐一褪去全身衣物,赤裸地試探水溫,在空無一人的洗浴空間裡,他暖備了嗓,終於唱出那首在包廂裡哼不出來的情歌。鏡頭似是捕捉悠然音符般向上攀高,攀至小武的心靈世界頂端,那是他幸福迴盪的最高處,卻也是他下墜的起點。外地客人以大把銀兩贖出了胡梅梅,就此人間蒸發,為兩人聯繫交往而買的 Call 機,沈默而生硬地嵌在小武那件不合時宜的西裝外套口袋裡。
最終,小武還是輪迴注定般地安靜下去了。
上一次行竊是四年前,他又再一次被逮住。警察例行搜身,將打火機以及 Call 機鎖進櫃子前,小武淡漠地問了一句:「能讓我看一眼 Call 機嗎?」警察說僅有一條信息——天氣預報,晴轉多雲。
「你的天空/可有懸著/想的雲/你的天空/可會有/冷的月⋯⋯」
《小武》最終結尾使我哀傷莫名,我就此打住,為你保留;一如賈樟柯習慣在電影中所存留的大量畫外音、空間聲響,以及那些使得「人」能從芸芸面容中分明顯凸的對話線條。在極速變遷、價值倒錯,且人人追逐功利實用的社會裡,我們不會有一絲餘裕、寬容的空間等待那個仍落在後頭的小武,他遂以自我放逐對整體社會進行了一場違逆反抗。相比小武那顯得原始而安靜的竊盜,我們不知道這個喋喋不休的時代又會從我們這裡扒走多少事物,遺失多少賈樟柯盼望透過《小武》使我們能感受到的人性。
我想,擁有一張為質樸人性素描的小畫,的確就足以陪伴我們渡過,漫漫一生。
劇照提供/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