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再次進了電影院看《蒼鷺與少年》,片中那句「真人的名字就是真誠的人啊,難怪你身上總是散發著死亡的氣息。」像是投進夢湖裡的石子,我還沒能理解,散場燈就亮了。
一直到看完《小淘氣尼古拉》才有得到解答的感覺。
本片不只是動畫作品,也穿插了許多訪談影像,比起小淘氣尼古拉,這更像是尼古拉的創造者──插畫家桑貝的傳記電影,日前於動畫影展的公開放映,亦吸引超過百位民眾觀影。桑貝生在一九三二年的法國鄉村,他自小就揹著童年繼父嗜酒的惡夢,日夜流轉在繼父與母親的爭吵之間。曾經,他將學校視作逃離夢魘的地方,但原生家庭的破碎卻又成了同儕之間的笑柄。
一九五九年,桑貝以《小淘氣尼古拉》在法國藝壇闖出知名度,這之後的十年,他才逐漸在作品中透露出自己真實的童年記憶。尼古拉看似無憂的童年實在如夢,而回望桑貝一片晦澀的孩提時代,他究竟如何創造出沒有死亡氣息的作品?還是這到底只是一個創作者不誠實的幻夢?
我一直覺得夢是騙人的,無論好壞。總之,製造夢境的人、愛做夢的人都喜歡撒謊。姑且先將世界上所有筆耕、作畫、拍電影的人都稱之為「作家」,很有可能,這些作家的思想都來自無意識的夢境/謊言。
先來談夢。做夢這件事是這樣的,它總是兀自地、甚至有點自私地在任何時候讓「自己」被迫離席。它會發生在任何時候,騎著單車在閃閃發光的洗石子路上、電影演到某一幕的剎那、想要深刻地望穿誰的眼底的瞬間、突然感覺到自己有什麼碎了的時候。總之,會有一個從心底傳出來的聲音,拉著你陷進夢裡,作家就像是被附身那樣,夢被化成了字。
那個聲音就像是從森林深處,那棵最古老、幽遠的樹上傳來的。祂說:不要怕,我都在這裡看著你。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祂勾引著作家走進夢裡,為他執筆的手纏上一條紅線,作家知道紅線的盡頭是變造後的記憶/聲音的真身,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害怕這一切,卻又深怕手上的紅線一旦鬆開,就再也寫不出字。
所以每個作家在寫字的模樣就像是在敬拜神祇那樣,虔誠,溫吞,緩慢。作家接住了光,再將光埋葬,接住,然後埋葬,接住,然後再次埋葬,直到現實世界再次暗了下來。
在桑貝筆下,尼古拉擁有一對平凡的父母,一群互丟泥巴的朋友,讓他耳根子發紅的隔壁鄰居,還有每逢週末就帶甜食來看他的奶奶,以及一台鑄鐵製造的紅色飛機。但桑貝自己的童年總是與碎玻璃、酒精和拳腳為伍。為了彌補現實與想像的差距,桑貝編織了夢,後來的我們都將它視為幸福的終極可能,但幸福並不一定是真實,就像討喜的作家一定知道,在自己歡快的字裡,藏有他們曾經破碎的心。定睛一看,才發現布料和畫筆之間,分明有什麼正在剝蝕。
對一個作家來說,如果有人稱他為可以執筆的人,道出在他筆下混沌都被過濾了,只剩下一片赤誠,他會一面心神顫動,一面又覺得自己是假的。他會害怕自己是個騙子,欺騙了分明受傷且未癒的自己,連帶著也讓誰上當了,甚至深怕自己會成為別人的惡夢。
這件事就是這樣矛盾,就像桑貝的另一名作《哈伍勒的秘密》(2014)裡的主角:哈伍勒。
單車維修師哈伍勒學不會騎腳踏車,沒有人相信他不會騎單車,就連好朋友也以為這只是謙虛,直到攝影師好友執意要拍他騎單車的照片,他在山谷之間摔得鼻青臉腫,但那張照片看起來卻是他不畏山與山的距離,奮力向前奔騎。
對一個作家來說,最糟糕的是你感覺到自己正在被瓦解,甚至受夠了書寫,那些為你的夢境喝采的人群,似乎把你掏空了,使致那個名為「我」之物漸漸地不存在。而在這一連串的惡夢裡,最讓人畏懼、也最難以誠實道出的,是每一個作家都需要夢境,唯有下沉到夢裡,才能去到那個沒有戰爭、沒有陰影、人心和善、天地完滿,一切都不曾失去的時候。
所以,我們很難責怪作家說謊。
作家循著紅線走進森林裡,腳步細碎得就像快消失,在真的消失之前,他會主動先和那個聲音說話。「祢知道這片森林的盡頭是什麼嗎?」,那個聲音說,森林的盡頭有一片看不見盡頭的海,而那片大海是記憶匯集而成的。
製造夢境的人說,祂的記憶全在這裡,一直以來,作家就只是聽著那個聲音,然後寫下來、畫下來、拍下來。
桑貝筆下的快樂或許真的是假的,那只是一場以遠方的赤誠為終點的謊言。而這一份血色猩紅的赤誠,就像荒野女巫渴望的那顆心臟。所以尼古拉、真人、蒼鷺、桑貝、勒內、宮﨑駿,以及世界上所有的作家,都是同一個人。
所以,尼古拉沒有陰影,蒼鷺造了一個泥巴母親,作家們編織著乾淨且明亮的故事,為的是讓自己在夢裡回到源頭,再次行過愛別離苦,再次感受滅頂與生還,接著,讓現實裡長出來的字與盼望可以誠實。
我們發現作家的記憶就是那個聲音說的那一片海,而那些乍看之下以為是黑色的潮湧,其實還有一些金黃色和白色的波潮,就像星星在哭,灑在海上。製造夢境的人騙過了作家,而作家終究離開了死亡蔭谷,為了騙自己、也為了騙下一個人──我們還可以再相信電影、音樂、文字,試著相信一些人和一些事,再一下就好。
我一直在想的是,電影的最後一幕,尼古拉終於成為真實的存在,與桑貝一同並肩坐在鋼琴椅上的那個下午,會不會是桑貝的最後一場夢。
行到了紅線的盡頭,作家與製造夢境的人肩膀貼著肩膀,呼吸著空氣裡對方吐出的氣息,他們的身體就像是彼此的身體。最後,作家對製造夢境的人說:如果回到了那個時代,我依然孓然一身,我會記得自己就是堅強的山川和靜謐的海洋,我會記得祢,就不再有人孤獨。
作家先是抱著自己,才緩緩地坐下,最後才把頭埋在膝蓋裡,整個人蜷縮在一起。他用力再用力地抱緊自己,好像空間不斷地在縮小,他不斷縮小,呼吸的聲音也慢慢變小,他越來越小,就像變成一顆光球。
光終究是由暗而生,散發著死亡的氣味,作家只是藏起了這一切,然後遞出一場盼望。所以他是誠實的,同時又帶著謊言。這很矛盾,但活下來並無道理可言;更準確地說,決定留在這個註定被傷害的時代,本就無道理可言。
唯一能證明的一件事,就是那個製造夢境的人,就是每一個作家的年少時期。而作為一個作家,真正地走在路上,就像是夢遊。
劇照提供/台中國際動畫影展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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