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片名《墜惡真相》取「罪惡」諧音,因應票房考量有取巧意味,雖不欣賞卻也點出本片的「外層」藉由死亡案件尋找真相的限度,同時留著歐陸藝術片血液的「非典型」司法電影,反觀英文片名Anatomy of a Fall(墜落的剖析)倒是精準說明了對於死亡事件理性、客觀的層層解構。
關於「到底是如何死去的」,以及法律制度下二元、零和的選擇,等於觀眾進入電影情節的「道德力場」(註1)的好奇、求知慾並帶有八卦層面準備看好戲的前提。證據的理性層面上,在驗屍報告中裁定並不是下墜而死,而是被鈍物撞擊,但在事後以假人物理測試與3D模擬等科學再現,種種數據指向先撞擊跳下處下方小屋的屋頂子再掉落地面,並且在小屋屋頂上沒有死者DNA是因為積雪過厚,導致融冰把證據沖刷不見。於是提告檢察官(?)唯一勝訴條件,只能把問題導向夫妻感情失和,讓法官與陪審團認為是女主角狠下毒手的殺人動機。
於是在釐清關係人外層司法與科學如何看待一個死亡事件之後,進入到了就算解剖也無法得知的人類情感狀況。《墜惡真相》遊走在公眾的,帶有功能性價值判斷,與夫妻不為人知的相處狀況,敘事如同穿針引線在內(當事人與死者關係)外(法院證據判斷)穿梭。
如開頭在身為作家的女主角訪談中提到「敘事方式」,像是提示《墜惡真相》重點已非關真相如何,而是藉由墜樓事件,我們如何看待這件事情?從一開始音樂聲音干擾訪談,像是強烈抗議著說話做為意義準確的展現,卻可能也阻斷了產生另一種抽象的可能,並再延伸夫妻小孩視力受損只能聽聲分辨外界狀況(也因為遭逢意外,埋下失和導火線),電影藉由對白的言說描述的法庭「再現 」事件中切換時間與素材質地,如《寄生上流》或《在車上》藉由記憶回溯,像是某種排練或錄音檔取代曾經在現場發生的事情。
除此之外,若說有別於眾多司法電影大部分只是純粹解謎與善惡判斷,《墜惡真相》還有什麼更殊異的當代性,反映當今世界現況值得一提?無非是電影中最重要的三段讓人可以深思並加以延伸的對話。一是夫妻吵架的錄音播放與再現,把有些沉悶的步調完全甦醒,從夫妻火爆的關係解構語言的使用,德國女主角不講德語(在書中約略提到跟家裡關係不太好?),與法國老公以英語溝通,本來居住倫敦因為財務關係搬遷自法國鄉下,同時事發地點位於法國法庭必須翻譯轉換等等明顯帶有政治隱喻,法德之間歷史糾纏不清的曖昧關係,同時也被稱作極為浪漫與極為理性的兩大民族,暗指美國成為當今霸權與市場消費的世俗性。
那段十分精彩的言語爭鋒,其中女主角一句:用對於他人慷慨來掩飾罪惡,有雙重含義,在政治上,想必是導演身為當代歐洲知識份子的自省 ,除了暗指德國為納粹後的陰影籠罩亟欲轉型正義乃至於現今收容他國難民,與身為殖民者後代如何處理被殖民者的傷痛,而展現在劇情中就如同丈夫-死者的負罪感,與相對女主角義正辭嚴地強調自身的開放性,如同歐洲代表的「啟蒙霸權」(德國、法國眾多思想的發源地)。
以此思考脈絡再接續著第二段最重要的對話場景,女主角解釋自身小說「參考」丈夫的原創:沒有創傷與經歷創傷的兩個世界。以文學創作反映生活的夫妻相處之道,好比SM關係(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更抽象地揭示,何謂「完人」?面對世界的陰陽調和,夫妻之間雙方作為面對與不願面對外界的另一半,抽象的理解夫妻如此相互對應「完整世界」的另一面,同時也是自身的反面(註2)。
第三段重要對話,是小孩在法庭回憶口述父親在車上的厭世念頭,無疑是當代更幽微、矛盾甚至病態的自我認同,顧慮別人的複雜自我,更指稱當代社會的「負罪」的徵候,需要不斷顧慮別人感受,不斷被壓抑著,就像是丈夫所說,兒子的導盲兼保母狗狗的身為照顧與預判者角色也是會有累的一天。
從死者的「服務他人」性格,那位想比較多的人同時把壓力都招攬自身,與女主角身為開放者,任何事情都坦然接受,如兒子受傷後當作是一個正向經驗,自我選擇自己負責。這樣同是作家夫妻的相互關係,像是意味著身為歐洲知識份子面對的雙面性,女主角解放的背後,拋開了丈夫所承受的黑暗、深層的羞恥感,並身為電影中死者,意味著某部分失去了作為完整的歐洲性,失去了深層憂鬱的存在自身,如同想到班雅明的流亡,消散廢墟般身影,並以這部電影文本(相對於女主角以生活狀況抒發的寫作文本)作為強者存活意志(註3)。
女主角說道:贏了官司,卻好像沒有獲得什麼?《墜惡真相》作為司法電影外表與電影藝術的本質之間,真正的道德之力指向為何?該往何方?難道女主角沒有任何道德責任?(我說的是在創作的意義上)電影以對話像是辯論給出精彩交鋒,卻沒有任何論點顯露「開放性」的缺失(因為全是丈夫的無能?)。就女主角也好,或歐洲的知識份子的隱喻也好,像是在指責「不要站在受害者的位置!」般的,身為菁英的那端沒有任何自省、焦慮,卻也非納粹藉著扭曲尼采的超人意志復辟,而是身為文化資本強者勢必有所欠缺(但看不出《墜惡真相》有給出任何反省索引),如此讓人懷念(註4)死者虛弱(且厭世)之力。
於是那句「對於他人慷慨來掩飾骯髒與卑鄙」,大槪也是在說像我這類自我感覺不良好的,什麼事情都是(歸咎)自己的問題,也許最沒路用、存在感最低、可能也是最可貴的就是在別人面前的「好人」、「無害」但骨子裡有最黑暗的東西。
(註1)
在劇情內部署的善惡好壞的道德律中,可以抽象的想像是兩種「力」在拉扯,無關好壞的判斷。
(註2)
此概念「完人:完整的人」做為世界完全接受的方式,就電影來說,丈夫作家卻因為家庭工作因素無法好好寫作,反觀女主角參考丈夫靈感,得以功成名就(丈夫跌倒是女主角成功的地方)。以此概念談夫妻兩者關係不是單獨兩人結婚(如電影《婚姻故事》純粹描述離婚過程的兩個不同個體),而是雙方面對世界的互補,而無法面對的就由另外一半實現,並以此「一」與「雙重」的概念,表現「身為人」在開放(無創傷)與負罪(經歷創傷)的一體兩面中,同時也解釋了身為歐洲(現代思潮濫觴與殖民主義起源)面臨矛盾的現況。
(註3)
關於歐洲性的兩極化,忽然想到類似例子:《驚悚末日》導演拉斯馮提爾身為疑似法西斯者外加以自身憂鬱症者為電影文本的「憂鬱無懼」。
(註4)
電影中墜樓死者生前行徑讓人想起自己小時候去堂弟家玩,因為他們家玩具很多,有一次不小心搶了堂弟玩具,怕會被罵先哭,反而博得同情(在大人眼裡),自己不是故意用這招來轉移注意,好像是因為真的不是故意的,在知道會被責罵前預先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