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CVI.抉擇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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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掉落在地的魔杖滾動數圈後撞上了結界,索羅立即意識到自己過去悄悄刻進杖芯、實力水平沒有抵達一定程度的魔法師便無法讀取的妖精文──『無論遇到什麼,都不能轉頭移開視線。』

  親手刻下的訓誡令漸次失去餘裕的呼吸頻率得更加紊亂。沒料到會在這時候意識到魔杖傳達過來的訊息,對比身體的負擔,心靈上的衝擊要大的多。滑坐在地的索羅壓抑著喘息,卻還抹不淨成串的淚水。

  早在插下劍的時候,索羅便自覺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是為了莫葉與另一個自己,他自認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犧牲。只是,沒有想到自己又再次搞砸──

  原先以為只要維持堅定的主從界線,莫葉就會在最後一刻認清現實,接受銀髮的自己將黑髮的自己留給他的安排,豈料混在莫葉的憤怒與咆哮中的息傳達過來的信念,是「這種情況下我居然保護不了最重要的人」與「若要代價的話我也給出一半的生命」這些沒有明言出來卻過分熾熱的真心,大大超出了預想。

  莫葉所注視的,一直都是系出同源的索羅不變的本質、一直都在看著索羅從沒好好面對過的自己。他的吶喊是那樣真誠有力、甚至以一路保管著的魔杖表明不願拋下自己離開的意志,這些舉動與未曾改變過的想法,正不斷動搖好不容易堅持到現在的打算。

  「對不起……」反觀自己,究竟對莫葉過分到什麼地步呢。害他失去一族、害他失去童年、害他失去選擇權、如今甚至違背了不可以移開視線的初心,不但從對他的感情移開視線、想親手把他推開,還徹底失敗──跪坐在自己做出的結界內,索羅克制不住因淚水而生的一臉狼狽。

  「大人。」安靜地潛伏在深沈的景色之中沒有作聲直至此刻,攙住失去意識的莫葉之人正是一路看著他倆至今的賢者姆拉特。稍早就在索羅暗中吩咐時知道自己需要留下,姆拉特明白這正是為了此刻。「您真的不──」

  「我──」抽噎著拭去眼淚,索羅吸了吸鼻子。造成了這麼多的錯誤、殃及了這麼多人、讓這麼多人陷入不幸,曾身為管理者卻對抗失敗的自己,其實也是最大的共犯。「可是我……不能活下來……」

  這是最起碼的懲罰。也是最起碼的贖罪。

  「大人……」俯低視線的年邁之人凝起眉宇似是在掩藏悲傷,卻沒有立即否定一直跟隨的大人言論。「您一直都在考慮與注視他人、是位相當溫柔且無私的人。正因如此,老夫願意屈身跟隨。只是……」他的大人,選擇要在這裡永遠地停下腳步。「大人此行意欲前進的道路,是必然只能對締結了誓約的莫葉大人充滿如此內疚與罪惡感的嗎?」

  「我……姆拉特……對不起……」無法反駁對方的話語、也知道姆拉特是希望自己能夠活下來的銀髮魔法師,僅能低垂著臉蜷縮起身體,幾近下跪著做出最後的掙扎。「沒時間了……拜託你……請保護好莫葉……」

  「大人……」深知索羅還處在混亂之中,卻沒有時間繼續流連,正殿已經開始傾斜,恐怕很快就會連同側殿、花園、以及聖塔通通崩塌──「老夫明白了。」千言萬語僅能濃縮在一句簡短的回應,姆拉特攙著昏睡的莫葉轉過身。「願大人武運昌隆。」

  伏於地面的魔法師蜷縮著身子壓抑不斷膨脹的感情與翻騰的魔力,憑藉漸趨失控的息感受姆拉特順利帶著莫葉離開了正殿後,才終於抽噎著撐起身體──天上充滿了從沒停止過吸收與被壓縮進聖塔的魔力量,還有許多正從底下的聖塔不斷往上竄,現在的自己可說是正在努力阻擋高壓水柱的瓶塞,稍稍不慎就會造成瓶體直接碎裂、瞬間蔓延波及整個世界。

  所以,還不能倒下。在開始最後的工作前,得先分離出黑髮的索羅……吸了吸鼻子,索羅輕吐一口氣、喚醒自從覺醒後便合而為一的那一部分,正想發動魔法,便清晰地意識到『不要』──立刻就分辨出那是『自己』在拒絕,索羅撫上了胸口。

  「咦……」原先已經融合、應當沒有自我意識的黑髮索羅,被喚醒的此刻竟強烈地傳來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意志、堅定地表達出本便是同根生的彼此,要一起共存亡的意念。沒料到會發生這件事,索羅茫然地仰首看向兩把守護著自己避免被碎石砸扁的兄弟劍、又環視陰森的周遭,聽著滿屋的哭泣與尖銳咆哮之中,摻了許多要求自己陪它們死亡、又或者有義務代替它們活下去的聲音──

  ◇◇◇

  「那是怎麼回事?」「有死人要復生了嗎……」原世界的大街小巷、不少人議論紛紛。所有電視稍早突然全數失去訊號,並且在不久後自動開啟不說、還播放起同一個畫面──神聖御魂之塔出現了異常。

  堅固的石壁產生龜裂、深沈的不祥魔力染黑了整片天空。大地哀鳴似的開始震動──彷彿有什麼東西要被連根拔起。從未見過的異象令不安與驚惶迅速蔓延,浮現眾人臉上。沒有人知道聖塔的異常究竟會造成什麼後果,就連留守亞薩奇爾魔法學園內的班長黎恩與教師尚坦,都在透過電視看見這現象時變了臉色。

  「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喃沒有人知道答案的問題,黎恩想著,他們現在也只能相信騎士團的大家,將命運交付出去。

  而在失去所有管理者後,聖塔內部的純白色調混入了灰與黑。事前設置好的捷徑機關依然如常運作、只需要找到法陣就能夠有效率的下樓,在索羅的魔法下,傷勢幾乎好全的一行人很快便全數撤出了聖塔、朝較為空曠的方向撤退──回頭注視一眼漆黑的天空,跟著班上成員們與皇麟一起帶皇麒回到地面的楚彬抿起嘴唇。

  那句曾試圖傳達給莫葉的忠告,不曉得他是否已經揭開了真相?

  希望一切還不算太遲。

  ◇◇◇

  過分嘈雜的世界讓眼前的深沉景色呈現出一片混沌。每一體靈魂代表著在他的失敗下犧牲的生命、每一份意識代表他間接造成的助紂為虐。它們發出各種足以令腦袋脹痛的混雜聲音,尖叫、哭泣、命令、詛咒浪潮般一波又一波翻攪思緒──不曾停下的這一切一直在提醒自己,無論再怎麼懊悔跟自責都不能從親手釀出的悲劇中移開視線。

  而魔法師正面臨最矛盾的情況。

  原以為隱瞞著的一心求死能在最後順利執行,沒想到卻被動搖到連原本應該活下去的『索羅』都產生了反應。無助的眼淚滴落地面,魔法師稍稍收緊手心,攢住單薄的上衣。

  事到如今,不能活下來的惡才因為自私的理由而想開始找尋如何求生,諷刺的發展讓銀髮魔法師俯低了臉。

  「我……明明不能活著……」

  話才出口,索羅便意識到了聲音──

  『可以喔。』

  透過息接收到的,是同為第六班的少女露露微笑著對自己握拳鼓勵的姿態。它無聲地比向身後的諸多人影──順著露露的引導仰首,索羅看見了許多莫魯族的族人、不久前才死在天上的妖精們、以及在遠處溫柔微笑的絮梅。

  『是大人守住了最後的誓約之子。』

  『是大人終結了管理者的暴行。』

  『請活下去。』

  隨潮水般湧來的話語溫柔地傾注而至,莫葉雙親的淡薄身影亦浮現半空、微笑著傳達出『往後那孩子就拜託大人了』的意念──各種聲音包圍之中,索羅停下淚水、呼吸亦逐漸平復。淌過胸口的暖流,似是敘說著融合在一起的人格早已是彼此的一部分。他們既是相同的靈魂、對莫葉也同樣擁有無法言喻的悸動、以及割捨不下的感情──

  指尖突然開始發脹,酸麻感很快奪去觸覺。手指的關節像被石塊上下包夾碾磨般一陣一陣地刺痛。皮膚像被燻烤燒灼般泛熱且悶痛。上臂似擰抹布般被擠壓而抽痛──克制不了的疼痛令索羅只能伸手按上彷彿受熱捲曲的食材般不自然地扭曲起來的手臂與指尖、貼在結界上小心地呼吸。

  「嗚……呼……」阻擋不了儀式的話,最終會被這些魔力一起吞噬。這疼痛是正在與息合而為一的自己,要被吸收成為龐大魔力量一部分的前兆。將息的流動壓制在最小限度,索羅嘗試治療手臂──與息共爭手臂的下場便是撐不住的肌肉組織遭受撕裂、神經受損亦讓半身泛麻抽痛。為了保持身軀的完整,即使相當疼痛,索羅亦咬牙用魔法把內裡已經受創的手臂扭回原本的位置、強硬地固定住形體。

  「呼、呼……嗚……」再這樣下去,就會從想要保護的索羅開始先消失……必須想個辦法。

  所有的魔法儀式,基礎結構都是以發動與取消發動咒文作為一套。至於『回歸虛無與初始』,打從一開始冰姈師傅研究出來時就只有半套,是個只能發動、無法取消的儀式──但是,曾目視過史旦提倡的劣種淘汰計畫的自己,記得這個儀式的內容是以九節的禱詞啟動。

  禱詞是最為困難、性能也最淵遠流長的古老魔法。為了避免大地上的人們拿來利用,管理者很早就已經封鎖了這個魔法的使用方式。在如今已經失傳的魔法面前,若攻上來的是現代魔法師,恐怕最終也是束手無策。這也是為什麼自己在這裡──可以解決的方法,正巧能跟藉由普依路大人的犧牲,萬物被賜予的『魔法』連結起來。

  「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嗎?」小力地呼吸好抑制逐漸蔓延的疼痛,看向魔杖的索羅,神情浮現了苦悶的笑意。「還是……『我』想告訴我的呢?」

  圍繞空間內、觀星塔中的漫天繁星與墜落的碎石群沒有給予任何回應。無機質的它們只是安靜地陪伴疼痛與扭曲開始蔓延到另一手、支撐不住身軀而躺倒地面的魔法師。

  像要奪走身體的疼痛往肩膀、脖子與胸口逐漸延伸,竄上來的溫度似是意圖把身體焚融殆盡、分解為息的一部分──「我……還不能……跟你們走。」為了緩和痛楚而閉上雙眼,努力用魔法固定形體好堅定自己存在的索羅,卻連眼球都開始燒灼般悶痛難以忍耐。

  魔法的存在之意是為了創造便利的世界。而過去,還無法掌握息系的魔法師,也在冰姈師傅的教導下創造了屬於自己才能使用的魔法……是啊,即使沒有取消儀式的咒文,身為知曉萬物的魔法師,不也能夠造出一個嗎?只要能夠付出相應的代價──也就是能夠對抗管理者們收集而來的龐大魔力、將之吸收、過濾、解放的身軀。

  這正是稍早還打算跟著管理者們一起消逝的自己打算做的事情。現在不過是換了一個運用方向──放下一心求死,轉為向死而生。

  儀式既是一曲祈禱之詞,那麼,只要再吟出另一首意義與阻止儀式相近的禱詞中和掉這些魔力、付出身軀作為代價就能解放這些淒慘的靈魂……卯足了勁穩定呼吸的頻率,索羅維持蜷縮閉眼之姿,憶起過去學會的第一首禱詞,艱難地以妖精語開了口:「自虛無與幽暗甦醒,以寬恕與繁榮生成根基……」

  此世在還沒有魔法之前,大地是任由妖精徜徉馳騁。而祈禱之詞,正是以妖精語為主、由妖精們道出對世界的期許與希望後世如何與之並進所誕生──就像以無物為對象的信仰。

  閉著眼的魔法師任憑伴隨疼痛的暖流竄過全身、蔓向四肢百骸──過去也經歷過一次。十多年前,當時藉著普莫劍的短暫抑制,在帶走部分魔力後,立刻將這些尚未使用的魔力轉換塑造另一個人格,才得以安然脫身。而今不同的,是這些魔力已經被下達了命令──漸趨破碎的虛浮意識能意會到自己正在施放更多的魔力,索羅壓抑著因疼痛而紊亂的呼吸,繼續以禱詞朝虛空道出蘊含其中的理想、敘說出妖精的浪漫與灑脫,傳達對世界萬物的熱愛。

  「成就世界之初,願能賜予大地以溫柔與慈愛……」

  但願此世不再被歧視與傷痛所束縛。

  但願這份愛能平息這些哀傷的靈魂凝聚出來的龐大魔力、轉化為無害之物。

  但願這份愈發龐大的情感能夠成就眾人幸福的未來。

  懷抱期望的同時,與極欲被解放的息互相拉扯的過程仍是現在進行式。遭到扭曲、過分緊繃而斷裂的神經一根一根地敘述著疼痛。因被撕裂或是扯斷的肌肉、被掐緊的五臟六腑像要被榨乾、無數根細針在血管內竄動的恐怖感,讓人逐漸難以釐清究竟是索羅感到疼痛、或是疼痛這一概念的具現即是索羅本身──

  「承虛無與初始之名……」舌頭越發不受控制、思考也被高溫蒸煮般越發混濁,體內彷彿正在面臨大爆炸。而這場爆炸,將會把自己炸個粉碎後、擴及到整個世界──想要阻止就必須與史旦他們所使用的九節禱詞對抗。幸好,和九節禱詞對抗不需要用到九節,需要的僅是能夠轉變使用方式、或是抵銷的命令……

  「於此宣告……」也幸好,傳說之中的兄弟劍依然在保護自己避免被過分龐大的魔力直接撕扯成四分五裂。若非如此,恐怕早已連話都無法說出口……只是,一但道出接下來的句子便會發動魔法,後果有可能造成意識與肉體都保不住、在中和與釋放這些魔力的過程中迎來毀滅性的死亡。

  閉著雙眼的魔法師在褪不下的高溫與讓人迷失的疼痛中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即使不安、即使前途未卜,自己只需要記得,這個選擇,是為了讓所有人活下去──

  「請賜予和平。」

  與溫柔的聲音呈現極端反比,室內的震動與搖晃因魔力迅速膨脹而劇烈起來。濃縮於聖塔內的魔力全數往上衝刺、噴射般竄破地板、撞毀樑柱、將漆黑的觀星台每個角落都照耀成了一片純白。

  壓縮於龐大魔力之中的是成千上萬的亡魂。它們在魔咒的牽引下,穿過了兄弟劍形成的結界、全數衝進魔法師的體內、穿透躺倒在地的單薄身軀──

  爆炸性的疼痛洪流般停不下來。頭、臉、頸、胸、腹、手、腳,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自己可以控制的部位。就算閉著眼也能從『息』意識到一切,發不出聲音的索羅試圖喘氣卻只能感受到高壓電流竄過似的劇痛、被強硬穿透的身軀彷彿被無數人從頭到腳狠狠撕裂搗毀掐碎,想叫或掙扎也完全動彈不得──

  洶湧穿過身體、帶著魔力的龐大靈魂群幾乎帶走意識。索羅只能儘可能在將自己四處拽來拽去的暴漲急流之中試圖努力維持自己──破碎的訊息竄過一直閉著的眼角。

  他發現那是為了楚彬而走上極端道路、刻意在自殺時選擇擊碎靈魂的楓蘭。

  反射性地想替楚彬保住、卻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究竟有沒有伸出手,索羅在不停沖刷而來的浩蕩急流中失去了意識。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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