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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專題|左心房的消極戲劇:看《誰先愛上他的》與《大象席地而坐》

2018/11/2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誰先愛上他的》劇照/華納兄弟
本屆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的《誰先愛上他的》和《大象席地而坐》,乍看是各自輪舞的兩台戲,但當中的主角們皆有一個深鑿高竄的美夢,寄託在遙遠的彼方。因著某些原因,他們動也不動地坐了下來,倚靠著最後一點求生意志,試圖在人生的荒原裡望住什麼不放。看不到未來的話,那就自己插一面旗,以此為距離反推回來──用一種向死而生的力道,為自己撰寫腳本,在左胸口彩排著一齣齣自溺的戲劇,藉著到達彼岸的念頭,成全這個困守在此時此地的自己。
《誰先愛上他的》故事源起於一個男人的死亡。男人死後將保險金的受益人填成了自己的同性愛人,因此讓「正宮」劉三蓮一氣之下帶著兒子展開了一場與「小王」阿傑之間的保險金守衛戰。一個進攻,一個防守,看似分歧的角力中,浮影出的卻是兩人旗鼓相當的堅強與創痛;其中被男人的兒子視作「壞人」的阿傑,痞氣十足的外表下有著令人驚艷的情感層次。
當要角們還籠罩在摯愛死亡的陰影中,他就像是遊戲裡那個總能在危急時刻入隊坦傷的高級玩家,儘管周圍隊友的生命值不斷流失,一邊掙扎著尋求掩護,他仍然一無所懼地迎向 Boss,彷彿擁有一顆刀槍不入的鋼鐵心臟。你好奇,於是一把搶過他的目鏡,以為他課的金多、得到了更多的愛,他的戰爭裡便只有軟綿綿的雲朵與棉花糖。直到貼上眼的那一刻,你才終於失望,原來一切沒什麼不一樣。唯有他獨自在甜蜜影像的回放中咧開嘴笑,像是不曾發現自己一雙手腳早已丟失在彼時的戰場那樣。
《誰先愛上他的》劇照/華納兄弟
但這不是阿傑的錯,只是人類有時無法承受太多的真實。當他在記憶的餘波中載浮載沉,便無法輕易察覺到現實的凌亂,於是那齣被安放在電影中的舞台劇,之於觀眾,終究只能是一次視線不佳的遠眺。《假期愉快》到底在演什麼?──我們不懂、劉三蓮不懂、場內那些被迫捧場的國中生更加不會懂──而這就是悲傷的本質。沒有人明白這個過時的劇場有什麼魅力值得阿傑負傷拼命,他只是走了進去,依循記憶中的樂譜製造聲音,賣力地唱全一首歪歪斜斜的戀歌,用一個哭得很醜的表情──那是他的愛情故事,是一齣除了他自己再無人能夠參演的消極戲劇。
愛人的病逝讓那個象徵「永遠在一起」的「峇里島」注定只能是個到不了的座標。一齣《假期愉快》,是阿傑無法不眺望的遠方,亦是一句失語的哀悼──「親愛的,這一路上,願你快樂。」你不用知道的是,在你離開後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一萬年。
「還要多久的時間,我的身體已疲倦。不要矇住我的眼,帶我,飛向你啊。」──〈峇里島〉
《大象席地而坐》劇照/金馬影展
阿傑最後得到了一束包藏母愛的鮮花,但《大象席地而坐》裡的四個主角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活在工業廢城之中,連呼吸都不能奢侈,一次就一口,吸氣、然後憋著──直到下一次迫切的求生意志襲來。但荒蕪的碎石堆裡仍有一座搖搖擺擺的校園。對男孩來說,這裡頭的年輕生命就只是一個個痰一樣的重影,輪廓邊上蠕動的氣泡全是邪念,一不小心蹭衣服上了,便再也脫不了關係。而那個總和他搭話的女孩不像他人一樣處處是尖角,卻也並不圓滑。她在大人示好的目光中叉起一塊甜蜜,暫時忘卻家中失職的母親與漏水的衛浴;若是腦中的惡意又開始沸騰,她便一把碾碎,攪和成臉上的脂粉,讓自己看上去永遠過份的清澈整齊──哪怕如坐針氈,卻偷到了一點快意。
樓底下的男人與老人爬出了學校這條臭水溝,卻沒能搭上社會的那艘救生艇。渡不到對岸的他們就這麼抱著一條狗、夾著一支菸,扶著粗礪潮濕的邊緣,直到被踩到更深的溝裡去。生無可戀,唯有作夢。這樣的四個人因為一個「去滿洲里看大象」的集體願望遇到了一起,像是四袋酸掉的餿水,人們捏著鼻子走過,誰也不願意多看一眼,如今被裝進同一個桶裡,運往同一個地方,心暖暖的,好像那些荒唐的夢,瞬間都變得神聖了起來。
有了個目的,就不再擔心人們質問你從哪裡來,將要往哪裡去。那張困難重重的車票或許正暗示著世界上真有這樣一個場景,其存在的意義僅供人記憶,因此無論真實或虛構,當我們置身在無端涯的空茫裡,便無法不那樣地記得它。胡波用接近四個小時的時間,讓這四個人的故事,射出線、交會在公路上,形成一個魔幻的動機。至於是誰先信以為真的,早已不重要了。沒有人知道動物園裡的大象為什麼動也不動,是有人老拿叉子扎牠,讓牠傷了腿?還是牠就喜歡坐那,留著一口氣,死死地盯著遠方,不需要人們施捨吃食也能活下去?
《大象席地而坐》劇照/金馬影展
電影的最初與最終,真正坐下來的從不是大象,而是那些受了傷、噎著氣,再也無法起身的靈魂。「最好的狀況,就是你站在這裡,你可以看到那邊那個地方,你想那邊一定比這兒好,但你不能去。」無論是夢中的峇里島,或是那隻席地而坐的大象,這兩部電影中的未竟之事,坍塌後便在他們心口上搭成了一台戲;一如貧窮的家裡突然有了一部彩色電視機,人們在餐桌上看著那些發生在千里之外的 Happy ending,一眼便能吃下一口憤怒,喝下一段苦難,直到終於嚥下一整個平庸、漫長的人生。
「真去了滿洲里你又能怎麼辦?」男孩不知道,但他總是想:「會有辦法的。看看周圍,所有的人都活著。」是的,從清晨到夜深,全部的故事都結束了,但所有的人都還活著。舞台上的風鈴聲隨風不逝,胡波離席的座椅上放著一張他帶不走的車票;影廳外的時間還在繼續,而遠方依然遠,我們還在半途,還能繼續直行,或者就這麼圍著幻覺取暖也可以。不要去或去不了,說起來都是一樣的。最重要的是,往後的日子裡,我們如何說服自己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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