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色的英國演員 Simon Pegg,或許是世界上最知名的酷孩子,也是最討厭前傳三部曲的影視名人之一,他曾經在專訪中,以「難以置信地令人失望」(incredibly disappointing)形容《威脅潛伏》,他同時強調自己「恨透前傳」(I hate the prequels.)。我不懷疑一個人為何會「恨透一部電影」,這種情緒每分每秒都在電影院中發生,但為何他們會「難以置信地失望」?我相信,在失望發生之前,《威脅潛伏》曾經是一個充滿期望的象徵,而我們必須先將時間倒回到 1990 年代,去見證一段古老王朝的再興宣言。
── Jonathan L. Bowen,《Anticipation: The Real Life Story of Star Wars: Episode I - The Phantom Menace》,2005
1980 年代,《星際大戰六部曲:絕地大反攻》(Star Wars: Episode VI - Return of the Jedi,1983)上映之後,「星際大戰」系列便沒有新作品的上映計畫。這個引起狂潮的科幻電影經典在 80 年代末期一度喪失活力,只餘下最狂熱的粉絲始終保持著電影全盛時期的熱度。
轉折發生在 1991 年。Bantam Books 出版了科幻作家 Timothy Zahn 的作品《星際大戰 I : 帝國傳承》(Heir to the Empire),重新啟動星戰熱潮,甫出版便在美國迅速攻占各大暢銷排行榜。Zahn 的三部曲創作合計印刷超過五百萬本,這套被稱為「索龍三部曲」的暢銷作品接續星際大戰正傳的故事,以戰略天才索龍元帥善戰且熟捻操作心理戰術的形象,打破對邪惡帝國反派的傳統想像,深得星戰迷喜愛。該故事在 2010 年代迪士尼取得星戰版權之後不被承認為正史,然而在當年,它依然成功填補星戰迷心中的空缺,將這條沉睡的科幻巨龍從冬眠當中喚醒。
進一步點燃星戰迷期待的消息在 1994 年降臨,喬治盧卡斯宣布他開始動工撰寫「星際大戰首部曲」的劇本。在一條工作錄影帶中,他打開一盒新的鉛筆,然後癱軟在椅子上,喃喃自語:「我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靈感。」(All I need is an idea.)這句囈語打開一個新的時代,儘管最後的成果可能與有些人期待的不太相同。
1998 年 9 月 25 日,盧卡斯影業正式宣布首部曲片名為「威脅潛伏」(The Phantom Menace),剛開始,這個片名受到許多影迷的反彈,影迷甚至猜測這只是一個官方用來做為煙霧彈的臨時片名,當時謠傳的片名包括「原力的平衡」(Balance of the Force)、「原力守護者」(Guardians of the Force)、「複製人戰爭」(The Clone Wars)等等。然而,對片名的懷疑無損影迷的期待,當《威脅潛伏》第一支預告問世,影迷依然不吝展現他們的瘋狂熱情。
根據《Variety》報導,在洛杉磯,歷史悠久的曼恩韋斯特伍德村劇院(Mann Village Theatre)「首播」《威脅潛伏》的前導預告那天,有將近 500 名觀眾於凌晨一點湧入丹佐.華盛頓主演的動作驚悚電影《緊急動員》(The Siege,1998)放映現場,然後,有三分之二的觀眾在看完預告片之後便離開了影廳。回顧當年的採訪影像,我們看到影迷穿上他們最好的星戰服飾去觀賞預告片,他們興奮地衝出戲院,然後告訴採訪他們的記者,這是他們人生裡最好的兩分半鐘。
我在高中的時候,從影碟出租店租到一部公路電影《星戰粉絲團》(Fanboys,2009)。這部劇情長片意圖重現 90 年代這個「前傳狂熱」時期的記憶,該片由《一級玩家》(Ready Player One,2018)原著作者 Ernest Cline 編劇,描述幾個星戰迷好友極度期待能夠在首映日當天觀賞《星際大戰首部曲:威脅潛伏》,然而,好友群中的其中一人卻被診斷出罹患末期癌症。為了幫他完成心願,眾人展開旅途,潛入盧卡斯影業大本營「天行者牧場」(Skywalker Ranch),打算偷出首部曲毛片。
我無意在這個層面為盧卡斯辯護,事實上,當盧卡斯影業在 2012 年推出《星際大戰首部曲:威脅潛伏》的 3D 重製版,並且在包含台灣在內的多個國家重新上映時,我稍微能夠體會原版三部曲影迷的忿忿不平。當你走出戲院,還說不上來自己是喜歡或不喜歡的時候,發現自己第一句脫口而出的話會是:「這跟我當年看的電影好像不太一樣⋯⋯」我相信,沒有人喜歡自己的童年被竄改,正如同人們會說,你過了某個年紀之後就很難再喜歡曾經對孩子充滿魔力的電影。
藝術家是否可以修改自己的作品?這個爭議是一條被埋入的引線,而充斥銀幕的 CGI 特效、幼稚的劇情、惱人的新設定,還有不受喜愛的甘草角色,讓《威脅潛伏》從 1999 年上映的那天起就點燃熊熊烈火。《星際大戰:如何以原力征服全世界》(How Star Wars Conquered the Universe)的作者 Chris Taylor 指出,影迷之間的分歧從首部曲上映開始點燃,並隨著二部曲、三部曲的問世而逐漸加劇。
原版三部曲的忠實支持者開始與喜愛前傳的星戰迷割蓆,並表現出對盧卡斯的豐富恨意。「像你這樣的人讓我感到噁心,你到底有甚麼毛病?」Simon Pegg 在影集〈Spaced〉裡頭痛罵一個喜愛前傳的小星戰迷;紀錄片導演 Alexandre O. Philippe 在他的紀錄片作品《喬治盧卡拎老師》(The People vs. George Lucas,2013)當中則捕捉到許多影迷的憤怒:有些影迷斥責其他人不該喜歡前傳,有些影迷把他們對盧卡斯亂拍前傳的憤慨寫成歌,也有人單純只想大吼大叫,盡可能地表達自己的不滿。他們就是打從心底討厭前傳,這不是他們期待看到的星際大戰──不論在他們心中,星際大戰原本應該要長甚麼樣子。
有趣的是,一位來自溫哥華的影迷 Andrey Summers 在他廣為流傳的文章〈THE COMPLEX & TERRIFYING REALITY OF STAR WARS FANDOM〉中提出另一個觀點:好鬥是星戰迷的基因密碼。許多影迷們儘管仇恨前傳,但這種特性就是星戰迷的日常。死忠的星戰迷習慣「痛恨關於星際大戰的一切,但熱愛星際大戰的概念」(We hate everything about Star Wars. But the idea of Star Wars…the idea we love.),他的結論是:「如果有人告訴你,他是星戰迷,而他熱愛『每一部』星際大戰電影,那他絕對是個冒牌貨。」星戰迷們總是會想到方法來羞辱自己討厭的那些部分,提出一些嚴厲的措辭,常常包含詛咒與所有想像得到的髒字。
另一個常被原版三部曲影迷挑戰的基本問題是恰恰.賓克斯,我理解牠是隻煩人的生物,但我不能確定為何影迷們如此恨牠入骨,畢竟牠就是「應該要」如此煩人。回頭去翻在 1999 年出版的《星際大戰:威脅潛伏》小說,作者是頗富盛名的奇幻小說家 Terry Brooks 。比起電影,這本小說中大幅度提到歐比王在心中對於恰恰.賓克斯的鄙視,在歐比王眼中,他無法理解師父為何要帶著一隻愚笨的低文明生物到處奔走,而透過小說家的強調,歐比王的偏見已經解釋了許多事情。《威脅潛伏》的恰恰看來笨拙而煩人,但這個故事的初衷就是這樣:試圖放下成見,和那些你原先瞧不起的生物做朋友,有時他們返還給你的友誼會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開花結果,不管是物理上或心靈世界。
正派勢力之外,真正令我著迷的是反派達斯魔。這名西斯領主由特技演員雷.帕克(Ray Park)飾演,他同時具有中國武術、跆拳道與體操背景。帕克原先只在片廠負責與特技總監 Nick Gillard 排演特技場面,沒想到意外獲得監製青睞,邀請他飾演反派達斯魔。雷帕克的武術底子讓達斯魔在重要的打鬥場面顯得很有看頭,而且充滿說服力。你不需要是行家,也能看出這名西斯的武打技巧比跟他對打的兩名絕地武士更有侵略性,在電影結尾的三人光劍對決中,達斯魔有許多踢擊動作,而雷.帕克流暢的步法無疑讓這些動作最後呈現出的效果精彩而準確。
依我看來,達斯魔的成功有點天時地利人和的味道。他在之後的漫畫與影集,甚至是迪士尼接手的外傳電影《星際大戰外傳:韓索羅》(Solo: A Star Wars Story,2018)當中都顯得比較多話。但在《威脅潛伏》,這名角色的對白極少,沉默的特性讓達斯魔形象更為致命,他紅黃雙色的凝視比起咒罵與挑釁都要來得具威脅性(有趣的是,雷.帕克另外一個經典銀幕形象:蛇眼,同樣是以沉默聞名)。
達斯魔在最終決戰的出場配樂,更將這名角色的位置拉上顛峰,由傳奇配樂家 John Williams 譜寫的〈Duel of the Fates〉可能是電影史上最精采的配樂之一,這首曲子具有神秘而古老的異國氛圍,John Williams 參考梵語去引入配樂中的人聲合唱,配樂引領著達斯魔與兩位正義的絕地武士進入最終決戰場地:停機坪內的圓柱型內部結構。配樂中的宗教氛圍,讓這個決戰場地顯現出一種古祭壇質感,儘管它是未來的、是科幻的,但它同時也是古老的,是儀式性的。
2019 年,在芝加哥舉辦的星際大戰慶典上,為了紀念《威脅潛伏》上映 20 周年,原版預告片播放,現場粉絲報以熱烈歡呼,飾演西帝的 Ian McDiarmid 與雷.帕克以師徒身分共同出席;因為飾演恰恰.賓克斯遭受無盡黑特攻擊的 Ahmed Best 與飾演 C-3PO 的演員 Anthony Daniels 也共同出現,並獲得大量的掌聲與喝采。嗯,如果我們只看這場慶祝活動的熱烈程度,或許我們不會相信這是一部被評價為「影史上最讓人失望之電影續作」的作品。所以,這是怎麼回事?當 20 年過去,時間的魔力讓《威脅潛伏》突然變得可口了嗎?
想必沒這麼簡單。大吼大叫的原版三部曲影迷還在我們附近,也有些人現在只是扳起臉孔,他們會冷冷地看著這些歡呼的群眾,「好,沒那麼糟,但你們給我清醒一點,這不代表它就是好電影……」。沒有人能肯定確切的因果邏輯,但讓前傳突然從垃圾處理場被熱心影迷拾回來的其中一個原因,與迪士尼從《STAR WARS:原力覺醒》(Star Wars: The Force Awakens,2015)開始接管星際大戰系列有關。
黑特的恨意總是讓人難以掌控。《喬治盧卡拎老師》的導演 Alexandre O. Philippe 在 2019 年 11 月帶著他兩部新作《迴異:異形誕生》、《超信仰分析:大法師》來到台灣參加金馬影展,我在台北與他進行茶敘採訪。工作結束之後,我試圖與他聊一下關於星戰的話題,他向我提到曾經因為拍攝《喬治盧卡拎老師》收到死亡威脅,也非常驚訝自己的作品後來又延續「前傳仇恨」的風波再被 Mark Hamill 於專訪中提起。就我個人的觀點,《喬治盧卡拎老師》的視角其實很精準,它並不是真的在消費「前傳仇恨」,反而呈現出星戰迷心中愛恨交織的那個複雜性。
Alexandre O. Philippe 告訴我,他認為星戰迷們應該要放下自己的怒氣,「他們的預期總是放得非常高、非常非常高,所以當結果不如預期,他們就會輕易被惹惱」,他也相信,「星際大戰」會有它自己的生命周期,星戰迷需要放手讓它走。
身為一個執迷不悟的觀眾,我理性上理解 Alexandre O. Philippe 的觀點,但情感面上,我相信死忠星戰迷永遠不會放手。雖然有時候那些狂熱者的宣言讓人畏懼,某些惡意的霸凌更是造成許多負面的影響,但本質上,星戰影迷們互相對抗的過程,仍讓這個文化充滿基本活力。《喬治盧卡拎老師》紀錄了一個場景:一位原版三部曲的影迷面對他的孩子,驚訝地發現孩子喜歡前傳。這種感覺想必非常複雜,但它同時也是很美好的,電影能代替語言去交換情感面的共通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