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華僑（三）我們是次等國民嗎？
韓國華僑與一般東南亞或是其他地區的華僑最大不同，就是他們仍然保有中華民國國籍。也就是說，他們在韓國是以「外國人居留」的方式居住，對他們來說，保有國籍是一種榮耀。在我前往韓國之前，除了採訪在台灣的韓國華僑之外，也盡可能從各方面來了解韓國華僑的現在與過去。其中，這幾年比較顯著的議題，就是韓國華僑手中的中華民國無戶籍護照事件（註1）。全韓國的華僑除了在2014年到台灣駐韓辦事處抗議，讓事件登上新聞版面（華僑在韓國很少出事上新聞），連大陸的新聞媒體也積極報導，但台灣方面卻一片靜悄悄，令人不禁懷疑，台灣政府到底有沒有將華僑看成是自己的國民。
另外，有不少朋友在得知我要前往韓國採訪華僑時，都對「華僑」這兩個字的界定感到好奇，甚至還有朋友問我：「那大陸人也是華僑嗎？（註2）」另外，也有不少人好奇，韓國華僑跟早期移居到韓國後被韓化的中國移民相比，他們也是韓華嗎？要怎麼分別呢？這些問題在我到達韓國，並且跟多位華僑領袖訪談之後，也都一一獲得解答。
怎麼界定韓國人跟華僑呢？
一位在韓國出身長大，也是目前為唯一台灣僑委會在韓委員的叢湧滋委員，頂著一頭白髮，加上粗匡眼鏡，流露出濃濃知識份子的氣息，在專訪時不斷比手畫腳，希望讓我了解韓國華僑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
華僑登記證，大部分華僑都由山東省移居。Photo Credit: 楊智強
「其實朝鮮半島不斷有從中國地區前往移居的移民，所以在朝鮮半島內不少人也都是中國移民的混血『韓國人』。而華僑這個字，其實只存在約兩百多年，我記得應該是清朝李鴻章那時候才開始的。」叢委員一邊翻著在鐵盤上茲茲作響的烤肉，一邊慢慢的跟我講解韓國華僑的由來及歷史。
「其實就跟在國民黨撤退到台灣後的人被稱為外省人、而在之前移居過去的福建移民被稱為本省人一樣，在韓國大約就是以李鴻章時期開始，區分你是已經被韓化的韓國人，或是從中國移民過去的華僑。」到這裡之後我才恍然大悟，更進一步的了解到韓國華僑的來由。在專訪時除了聊到華僑在韓國的歷史以及一些趣事之外，叢委員也跟我分享了他覺得台灣政府對他們不公平的地方。
韓國華僑的心聲：含淚守無戶籍護照還是放棄國籍？
因為時代的變遷，韓國華僑身份的狀態也一直在變。韓國跟台灣在十幾二十年前，兩國人民都還是必須拿著護照，到各國簽證辦理處辦理簽證，然後才可以進入該國大門。但是韓國跟台灣的護照在這幾年來迅速增加了上百個免簽證待遇，讓民眾無論出國旅遊或辦公出差都很方便。但是因為韓國華僑所持的是無戶籍護照，跟一般公民拿的護照不同，他們並不享有一般護照的上百個免簽待遇，使得他們在許多國際事務上相當不方便，甚至有不少人因此放棄國籍。
叢委員皺著眉頭跟我說，「其實我的一個就讀韓國慶熙大學的姪子就體驗到一個血淋淋的例子，他去年在學校爭取到了總共只有10個名額，並且是全額獎學金的美國知名學校交換學生機會，大家都很羨慕他。但是沒想到最後他居然因為沒有無戶籍護照的關係，沒有辦法前往美國，因為美國不會對無戶籍護照發放簽證，這對一個孩子的傷害有多大，你能想像嗎？」
韓國華僑前往大陸不是拿僑胞證，而是兩年一簽的通行證，帶給韓華相當多的不便。Photo Credit: 楊智強
叢委員喝了口水繼續跟我說了另一個因為無戶籍護照的問題，帶給華僑許多不便的案例：「一位在現代公司國際營業部任職的華僑，公司派他到中東出差，剛開始他不曉得所以直接飛到那個國家，落地後隨即被當地的海關扣留，說他的護照有問題是偽造的。」
叢委員拿起韓國特製的燒酒杯跟我乾了一杯後，繼續忿忿不平地說：「後來雖然韓國現代公司的主管到海關作證，將他保了出來。因此他才發現他的護照跟一般台灣人的簽證不同，所以他在下一次被公司派到歐洲出差前，特地辦了簽證，但人算不如天算，公司在他在歐洲時因為忽然有事，要他飛到其他國家辦事，他因為沒有簽證結果去不了。最後這位優秀的年輕人含著眼淚放棄了守了幾十年的護照，加入韓國籍了。」
我可以從叢委員的口氣中感受到他的無奈，我們兩個人又再喝了一口燒酒。「剛剛都是個案，跟你講一個全部韓華都會遇到的例子，」叢委員順手跟店員點了兩道小份的泡菜鍋後，繼續說道：「因為韓國跟加拿大兩邊已經簽訂免簽證的協議。而如果你拿的是中華民國國民的護照，前往加拿大也不需要申請簽證，所以在韓國的加拿大領事館已經撤除了簽證辦理處。這樣子我們這些需要辦理加拿大簽證的人就要跑到第三國（有加拿大簽證辦理單位的國家）來辦理，而離韓國最近的第三國是在菲律賓。我們每次要進入加拿大就要先去菲律賓一趟！」在我聽完叢委員跟我分享這些案例之後心中不斷浮現一個想法：「如果是我，我應該早就入韓國籍了吧。」
並沒有要求特別待遇，「只希望我們跟一般國民一樣而已」
在首爾的知名購物中心「明洞」裡，中國大陸新落成的大使館旁邊，幾間中式文具店的中間，坐落著全韓國最大的華僑協會——「漢城華僑協會」。而在協會總部的旁邊，一間大型紅色中市屋頂的建築，門口還站有幾位韓國警察駐守，就是在1992年之前屬於台灣的駐韓大使館，而現在裡面的主人已經換人，掛上了對岸的五星旗。但因為華僑協會在韓國是屬於財團法人的私人機構，就算距離只有不到一條街的距離，對岸政府也必須尊重。
全韓國最大的華僑協會「漢城華僑協會」座落在首爾鬧區明洞。Photo Credit: 楊智強
相隔漢城華僑協會不到一條街的距離，就是中共大使館，1992年之前這裡是台灣的駐韓大使館。Photo Credit: 楊智強
在進入華僑協會辦公室後，隨即跟幾位負責事務的華僑交換意見。就在我拿著相機在辦公室內尋寶到處拍攝的同時，一位臉上滿是笑容、身材壯碩的大哥走了進來：「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們到旁邊的會議室進行訪談吧。」原來他就是漢城協會現任的會長譚紹榮，在我們噓寒問暖一番之後，專訪也就開始進行。
譚會長在受訪時也不斷提到無戶籍護照對韓國華僑所造成的各種不方便，他還透露，不久前，有一位親台的韓國國會議員趙慶泰到訪台灣，當時還特別在面見馬英九總統時為韓國華僑請命，希望政府拿出辦法，改善無戶籍護照所遇到的不公平對待。然而到目前為止仍然沒有顯著的改變，譚會長面露難色的跟我說：「我們並不是要台灣的醫療保險或是其他的社會福利，其實就是希望我們的護照可以跟一般國民一樣而已，這樣應該不過分吧？」
漢城華僑協會第二十屆會長譚紹榮。Photo Credit: 楊智強
我簡單地將會長的意見寫下之後反問：「那你們在爭取這麼長時間之後，有沒有耳聞為什麼政府一直不作出改善呢？」譚會長苦笑一下跟我說：「有啦，有聽說過一種說法，說政府是害怕在泰緬邊界的無戶籍國民跟世界上其他相同狀況的人，也會要求同樣待遇，所以才遲遲不通過。」
其實在早期華僑要加入入籍台灣拿到身分證、並將自己的無戶籍護照換成跟一般國民一樣的護照（入籍）相對容易許多。但是在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前夕，預估會有很多在港華僑遷入台灣，政府不希望全數接納從香港搬至台灣的台灣無戶籍人口，因此將更變了移民法，限制入籍的人數。
在這次的海外採訪中，現任華僑漢城協會的顧問楊德磐大哥跟我談到入籍台灣的困難時，也不自覺的提高音量。他跟我說，他的大兒子就是在台灣政府針對無戶籍護照國民改變移民法的那年結束台灣學業，他兒子跟幾位朋友發現自己畢業後不能直接入籍台灣之後，負氣回韓國。但他也說，他的大兒子現在也後悔了，因為現在要入籍更困難，尤其是現在除了剛畢業的學生之外，已經成家立業的韓華們，怎麼可能回到台灣坐一年「移民監」呢！（註3）
中韓雙語人才需求漸增，韓國政府友善待華僑
因為韓國跟大陸簽署了自由貿易協定，韓國需要會中文的人才越來越多，除了聘用學習中文的韓國人之外，原本就會說中韓兩國語言的華僑也漸漸受到韓國政府重視。因此韓國除了在1998年金融危機之後開放許多限制政策之外，在最近也開始推廣多元家屬的活動，希望可以讓更多有不同背景的人才留在韓國工作。
雖然朝鮮族跟韓國人是同一個民族，但是因為韓國人對朝鮮族刻板印象並不太好，所以相較都會中韓兩語的韓國華僑與朝鮮族，政府及企業都還是比較傾向雇用幾代都在韓國居住的華僑，而不是剛來幾十年的朝鮮族（當然有不少朝鮮族也是很活躍於韓國社會之中）。
也因為這樣，華僑都因為無戶籍護照不方便的原因，再加上韓國政府友善的態度，有越來越多華僑放棄中華民國國籍加入韓國籍。釜山韓國華僑總幹事劉國民大哥說曾跟我說：「去年2015年是歷年來最多人前來申請取消國籍手續的一年，一個月大概有3、4個人來申請，一年就有40個人了。而且因為申請加入韓國籍的手續大概要一兩年，所以我相信在接下下來的這幾年裡，會有更多人放棄國籍，變成韓國人。」
漢城華僑協會刊物。Photo Credit: 楊智強
「台灣政府小看了韓國華僑在海外的力量」
近年來因為台商在世界各地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尤其若有創造一定的就業人數，對於當地政治的影響力又更會大增。在地區長期扎根的華僑們，對當地的政商狀態可以有更完整的掌握。叢委員受訪時也跟我說了一個例子。在韓國現任總統朴槿惠上任時，時任立法院院長的王金平受邀出席，但卻因為大陸政府的打壓，不讓王金平一起上台祝賀。而跟釜山華僑一直保有相當友好關係的韓國國會議員趙東濟，在得知消息後，隨即跟韓國政府表示王金平是他的友人，是他邀請一起上台的，才讓代表台灣的王金平得以在朴槿惠的就職典禮上現身。叢委員感嘆的說：「這就是韓國華僑對台灣的貢獻啊，台灣都忽略了。」
韓國華僑在韓國已經存在了超過百年，甚至還有家族已經傳承到第六代子孫，並且仍然對台灣存有向心力，所以不希望放棄國籍加入韓國，一直以外國人的方式居留。人民對國家的貢獻絕對不是只有繳稅才是唯一的方法，無論是文化的影響力或是在對於當地政府的影響等軟實力，絕對都是台灣在海外的一股力量。但現在有越來越多韓華因為護照不方便的問題，開始含淚加入韓國國籍，對台灣在國際上的影響力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註1. 中華民國無戶籍護照持有者通常都是，沒有在國境內設籍的華僑或華僑後代，而這本護照的效用與一般國民護照上，有許多義務及福利上的不同（如兵役及健保等差別）。
註2 在韓國與中華民國斷交後，大陸人開始可以移居進入韓國。因此，通常華僑界會將大陸人歸類為新華僑，而1992年以前進入韓國的華人，會被歸類為老華僑。
註3 這裡說的並不是入籍後必須服兵役的問題，而是在36歲除役後的人，希望入籍台灣仍需在台灣待一年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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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封面照片來源：楊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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