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不想讓他休息。他得一直拉到死為止。
──海明威,《老人與海》
1961年7月2日,距今55年又19天前,愛荷華州傳出一聲槍響,
厄涅斯特・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用一把雙管獵槍打爛了自己的頭顱。再過不到三星期的今天,就是他的62歲生日了。
1899年7月21日,海明威出生在芝加哥附近的
奧克帕克(Oak Park),是個重達9磅半(約4.3公斤)的健康寶寶。童年時的海明威長相秀氣可愛,身為音樂家的母親希望他朝音樂發展,但──後來成年的海明威宣稱,他厭惡自己的母親──至少從青春期開始,他就走向了「硬漢」之路,打拳擊、美式足球。而在18歲,他放棄念大學而跑去《堪城星報》(
The Kansas City Star )當了記者,並很快地在當了記者半年之後,不顧父親反對前往歐洲,參與
第一次世界大戰。
硬漢的人生就是要冒險啊?不然要幹嘛?
拿著雙管獵槍的海明威,攝於古巴家中。 photo cource: NARA 公有領域
https://catalog.archives.gov/id/192663
雖然海明威因為視力上的缺陷,沒有真的入伍從軍,但他的確不只長得夠壯夠硬,筆下人物也以硬漢形象著稱。最多讀者看過的,可能是他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
《老人與海》(
The old man and sea)之中,只憑步入衰老的肉體、一艘小船、釣魚線魚叉、孤身一人便與海中大旗魚搏鬥的老人:「
……我可沒辦法再多撐幾圈了。是的你可以,他告訴自己,你可以永遠撐下去。」
硬漢不科學的死
也許他在一次大戰中的經歷,便有了線索。據說他與英國軍官
艾瑞克・多爾曼-史密斯(Eric Dorman-Smith)碰面時,多爾曼-史密斯引述了
莎士比亞《亨利四世》中的一段話,令海明威極為喜歡,還特別抄了下來:
「憑良心說,我不在乎(死亡);人總會死那麼一次;我們都欠上帝一次死亡……會怎麼死就怎麼死,他今年死了明年就不會再死了。」(By my troth, I care not; a man can die but once; we owe God a death...and let it go which way it will, he that dies this year is quit for the next.)
海明威似乎很在意「死」。這件事這在《老人與海》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說,他描述了他所想像的高貴的死,可以與之和解的死,那是與可敬之物以命相搏:「……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了不起,或更漂亮,或更平靜,或更高貴的東西了,兄弟。來吧,殺了我。我不在乎誰殺誰了。」
這樣的海明威活在讀者心裡。讀者的閱讀或許能讓經典永遠不死,在海明威死去55年後,仍有許多人記得他的生日與忌日,彷彿7月是屬於海明威的。但,這就是全部的「解答」嗎?
關鍵字:銀線
海明威有個家喻戶曉的「分身」,便是經常在他某些短篇故事之中擔任主角的「尼克」。尼克在虛構文本中的遭遇,有許多與海明威的真實人生相符,當然小說世界虛實交錯,不能全數認定為真,但尼克在故事中的思想與反應,卻非常忠於海明威本人。
海明威本人又是什麼模樣呢?
一般讀者對於海明威的印象,往往停留在他的硬漢魅力,以及他最後持槍自盡的戲劇性結尾。世人不一定理解自殺者的意圖,以及實踐意圖時所需要的勇氣,往往認為自殺者怯懦、無法面對人生挑戰,而這樣一件貼滿負面標籤的事情,竟然發生在海明威身上。也難怪讀者們往往大喊「這不科學啊」,始終搞不懂這位硬漢為什麼會步上自殺一途。
有許多原因促成了海明威選擇自我毀滅,遺傳的精神疾病(他的父親亦自我了斷性命)、身體上無數舊傷帶來的疼痛,當然還有創作力衰退這一打擊。然而,除了上述的痛楚,其實還有一個小小的毛病,鮮少被人提起:失眠。長期的睡眠困擾,其實反覆折騰著這一名硬漢,也因為睡眠品質低劣往往引發情緒低落,同時加劇其他病症的影響,於是這位硬漢長久下來便飽受著身心煎熬。
奇怪,這樣一位天不怕地不怕,年輕時自願上戰場、壯年時跑去非洲獵羚羊的硬漢,怎麼會染上失眠的毛病?在〈三聲槍響〉這篇以小尼克為主角的短篇小說中,或許便藏了蛛絲馬跡。
其實,海明威小時候便經常失眠,應該不是先天因素,而是怕那「毫無形體的東西」——不是鬼喔,而是死亡——會趁著夜幕低垂而降臨。小海明威與小尼克一樣,從小就陪著虔誠的父母親上教堂,隨著眾人禱告、唱聖歌。對他而言,在無數次的唱頌之下,「有一天銀線終將斷裂」忽然不再僅是一句歌詞,而是帶來深層恐懼的咒語。
「那一條銀線是什麼?難道沒有辦法讓它不要斷掉嗎?」他或許這樣想著。
那天晚上,他坐在門廳,就著夜燈試圖閱讀《魯賓遜漂流記》,好讓自己別再多想銀線終將在某天斷裂的事。保姆發現他還在外頭,威脅他快上床去,否則要向他父親告狀。他回到床上直等著保姆回房,再立刻走出來,就著門廳的燈光讀到天亮。
在上面這同樣引自〈三聲槍響〉的段落,小尼克因為怕死,以為只要不閉上眼睛,就不用擔心終極的黑暗降臨(銀線斷裂),小小年紀竟然就熬了一整夜讀書。人在家裡,還有燈光、有書相伴,一旦來到了戶外,就是另外一回事。此時,爸爸與叔叔都不在身邊,四周只有漆黑的森林以及各式動物的低啼鳴叫,也難怪他對死亡的恐懼、對安全感的焦慮,就在此時完全爆發出來。
同樣一個尼克,在海明威名篇〈印地安人的營地〉之中,對於死亡,卻有截然不同的體悟。當他隨著父親前往印地安人的營地,目睹父親為一名印地安婦女剖腹接生時,躺臥在上鋪的丈夫,卻因妻子嚎叫而精神崩潰,選擇割喉自盡。回程,尼克乘著父親划槳的獨木舟,「十分確信自己永遠不會死」。
這一句話成了海明威研究者最苦惱的大哉問,也或許是海明威那冰山理論創作觀中最極致的體現。每個人都追問著:為什麼相同的主角,在〈三聲槍響〉之中,卻反倒怕死怕到寧願不睡?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當海明威在1961年7月2日,選擇在地下室以獵槍轟掉自己白髮蒼蒼的腦袋,銀線斷裂的瞬間,劃過心上的最後一個念頭到底是什麼。但那死亡場景,或許早在那葉獨木舟泛過清晨冰涼的溪水之時,就在小海明威的心上預演過一次,兩次,或無數次。
「爸爸,死很難嗎?」
「不,我覺得很容易。尼克,要看情況。」
封面圖片:一戰時期參與紅十字救傷隊的海明威。photo source:
NARA 公有領域
https://catalog.archives.gov/id/192668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