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廣場小書攤」的志工除了每週日擺攤借書給移工朋友之外,還舉辦導覽活動,帶領臺灣人用新的眼光探索第一廣場。多年沒來,我發現移工和新住民在這打造了一個虛擬故鄉。 盼了又盼,發薪日後的第一個週末,他們興沖沖出門,換髮型、選手機,採買衣鞋、菜蔬醬料、老家的泡麵。許多移工搭火車、巴士前來,坐在懸掛自家國旗的小吃攤,用熟悉的飲食味覺劃出國界,進行一趟返鄉小旅行。 這裡有印尼炸物和沙嗲、越南河粉和三明治、菲律賓燉豬肉和哈囉哈囉冰、泰國冬蔭湯和木瓜沙拉,還有南薑、檸檬葉、椰奶、咖哩、香料、香草、魚露、香茅、辣椒、羅望子。他們是否還有點想念臭魚、蝦醬和鴨崽蛋呢?聽他們開懷高歌卡啦OK,咀嚼的是歸屬感,吞下的是思念,食物是一盤盤破碎的鄉愁,暫時把他們帶回湄公河或蘇門達臘、紅河平原或呂宋島。 臺灣人的世界只有美國歐洲日本韓國,反而不認識這些近在咫尺的鄰居。唱歌、吃飯、聊天,說母語時才不用屏氣凝神,他們來這裡深呼吸,放聲大笑,吃好料打牙祭。 很累呀,真的。他們彎腰擦地、洗碗,哄小孩乖乖吃飯,幫老人換尿布。他們進工廠、入工地,上船捕獲臺灣人冰箱中的海魚。手機用久了都要充電,移工當然也需要休息。 不管他們家鄉在哪,全被叫外勞。在臺灣人眼裡,外勞全差不多,其實他們差超多的。不,沒有人的名字叫外勞。他們可能叫瑪利亞,來自菲律賓,目標是蓋房子,好讓成群兒女不用再拿碗公接雨水;可能叫阮國安,來自越南的離島,在漁船上如履平地;可能叫媧洋,來自印尼,排行老大,希望供弟妹上學;可能叫通,泰國農村的綠手指,擠在工廠宿舍,仍種了兩盆蘭花,偷偷崇拜美麗。 他們有20多歲的強健體魄,30多歲的耳聰目明,從破敗凋零的鄉下村子出走,第一次坐飛機就飛到這個島嶼,第一次出國就久得讓人嘆氣。女人把滿腔溫柔留給別人家的寶貝,忙著推別人爸媽的輪椅,男人填補了工廠、工地、漁船上空蕩蕩的位置。 故鄉雖然永遠可以回去,但回不去那段缺席的時光。他們用生命換取金錢,金錢卻買不回生命,小孩被時間偷走,換來陌生的青少年,回鄉時相顧無言,誰也不認識誰。他們賺來的血汗錢用來付學費、養生送死、治病療傷。盤算多時,買這買那,剩下的錢,偶而來第一廣場吃一碗牛肉丸或河粉湯。 雇主的一念,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獄。媧洋照顧的老阿嬤可能不認得兒女的臉,但仍一心掛念媧洋不吃豬肉。國安的船東或許對他的創傷不聞不問,任他感染發炎,痛苦哀號。臺灣人似乎刻意跟他們隔著一段距離以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免於什麼呢? 我想,或許是貧窮吧。不好意思,他們既然身在這裡,就無法隱形。總不能只要勞動力,卻不要勞工吧?他們默默無聲,嘴裡吐不出幾句話,但心中歡聲盼望過開齋節、聖誕節、潑水節、農曆春節。他們的行李很輕,裡面只裝著夢想而已。沒有人想離鄉背井,除非遠方充滿希望。 臨行前,他們向觀音菩薩點香,向四面神頌念,向阿拉真主叩首,輕聲細語,要求從來不會很多。說到底,他們和你我一樣,為了家人,為了一口飯,終日奔忙。唯一不同,就是他們來自異國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