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採野菇的圈子裡,直接問採菇好手到底哪裡才能採得滿筐滿簍而歸,好像隨便開口要陌生人的信用卡號幫你付帳一樣恬不知恥。
每個採菇人心中都有幾個特別的地方,比祕密基地還機密,比個人帳戶還私人,比神壇還神聖。
畢竟錢借出去還能討債,一旦透漏了採菇寶地給外人,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除非殺人滅口。
內行的採菇人摘野菇總是像照料嬰兒一樣輕輕柔柔,一旦傷害了地下的菌根結構,明年野菇就可能長不出來。
只需一個粗魯自私的混蛋,即可毀了流傳了數代的採菇地點。
大家守口如瓶。反正就是不信任外人能像自己一樣充滿愛心,讓野菇生生不息。每到野菇季節,就要掐指盤算,好搶在別人捷足先登之前,採得盆滿缽滿。
對瑞典人來說,採菇點通常是從小和家人採野菇的地方,就算找到新地方,頂多也只讓家人知道。甚至有的老人覺得家裡小輩動作毛躁,嘴巴又鬆,守不住祕密,往往要老到自己沒法獨自行動了,才願意告知地點。
我們興高采烈把籃子裝滿後,哈肯說:「我的渡假小屋就在附近。我下廚,歡迎你去我家吃野菇。」
瑞典人在鄉下有小屋,再普遍不過。我心下有點猶豫,就算一起摘了一兩個小時的野菇,隨便去陌生男人家裡,好像還是不太好?
哈肯沒看出我心裡的顧忌,自顧自打手機叫人把車開來。當我一同和父子倆走回林道,一個中年亞洲男人坐在一臺銀灰色Volvo的駕駛座裡,低頭翻著一本書。
麥可是馬來西亞華人,講得一口還算通順的中文,但和所有出身東南亞華僑的高知識份子一樣,英文已是他的主要語言。
班走上前叫了一聲:「爸!」,把野菇拿去獻寶,嘰嘰喳喳,雙手比劃著仙女圈。
我之前聽他喊哈肯「爹地」。
哈肯的個子比麥可高出了不只一個頭,兩人摟著腰搭著肩向我走來,哈肯很自然地親了親麥可的頭髮。
這種隨意的啄吻,竟然比法式舌吻還讓我心頭一震。瑞典早在一九四四年就已將同性戀除罪化,在LGBT權益上一直領先全球。
我這個鄉巴佬壓住心中的尖叫,努力裝得彷彿這輩子見慣了兩個男人親吻一樣,暗自寬了心,上車和他們一同回家,期待一頓野菇大餐。
這是麥可的第二段婚姻,班是麥可和癌症去世的妻子的兒子。
哈肯身為麥可的法定配偶,簽字收養了班,常帶著兒子去野外體驗童年的趣味。
哈肯說:「渡假小屋是我祖父親手建的,我以後打算留給班,所以常帶他來採野菇,在附近湖裡游泳。」
麥可說:「脫光光尖叫往湖裡跳,真是無價的童年回憶呀!」
這個三口之家,是挑戰國籍、種族、性別、健康的拼湊家庭,多樣化結構的代表。
看哈肯在小屋裡的廚房身手矯健,穿梭爐邊灶間行雲流水,用最少的時間做最多的動作,一拿起鍋鏟就精神奕奕,乾淨俐落,專業架式十足,光那滾刀切菜的本領一看就知道有練過。
我想去廚房幫忙一下,也被哈肯客氣地請出來,想來是嫌我笨手笨腳。
我悄悄問麥可:「哈肯是廚師嗎?」
「沒錯,而且還是最優秀的那種。」麥可正耐心教班用清潔的乾布擦掉野菇根部微量的青苔,頭也不抬:「希望你現在不會很餓,他一進廚房就捨不得出來了。」
原來哈肯在鄉下過完「野菇達人特訓班」的童年,十三歲就去斯德哥爾摩念廚藝學校,十五歲入行,歷練數年,年紀輕輕就轉戰不同國家的五星級飯店,在吉隆坡遇到麥可。
老一輩的專業廚師生活在一個階級嚴明、男性主導、節奏緊湊迫人的瘋狂世界,追求美食殿堂的繆思女神,廚師必須奉上生命去取悅。
謬思的要求太高,凡人的精力卻永遠太少。
要在長期高壓的頂級餐廳熬下來,黑咖啡遠遠不夠。
哈肯好勝心強,為了提振精神、排解壓力,小看了專業廚房裡比利刀烈火更可怕、更普遍的威脅—毒品。
像很多前輩大廚一樣,哈肯開始嗑藥,越陷越深。
人多麼脆弱呀,脆弱到有時候喜歡急速下墜的快感。
旁人看哈肯是事業有成的大廚,一頂高高的白色廚師帽,統領手下數十人,開口罵起人來誰都不敢吭聲,但夜深人靜時,空無一人的廚房一塵不染,他已成了毒品魔爪下的囚徒。
而麥可也是個犯人,他的囚籠就是他的婚姻。
剛聽到麥可出身馬來西亞,我就不禁心驚肉跳。
馬來西亞以信奉伊斯蘭教的馬來人為主體,實施對同性戀極為嚴苛的法律,毫不寬容,同性間的合意性行為被視為重罪,可判處多年徒刑,出櫃幾乎等於人格自殺,飛蛾撲火。
雖然大馬華人不少信仰基督教或天主教,但仍受到國家法律和社會觀感的約束,又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華人傳統觀念。
他自小知道必須壓抑一切,他知道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知道老實承認,只會引來神父驅魔,他寧死也不願意看到父母厭惡恐懼的眼神。
他遵循師長的指引,目不斜視,用功念書,考醫學院,熬住院醫師,披上令人尊敬的白袍。他需要肯定,就像需要空氣一樣。
麥可順著眾人期望,早早娶了個性溫婉、信仰虔誠的美麗妻子,以表示一切「正常」。妻子學聲樂,嗓音甜美,每個星期天在教會主持唱詩班,他求婚的那天,她一身白色連身洋裝,陽光從頭上的彩繪玻璃撒下,像天使一樣聖潔。
但過度崇尚所謂的「正常」,有時候會導致既不正常也不自然的結果。
麥可遇上哈肯,像一團火遇到另一團火。為了和哈肯幽會,麥可不斷對妻子撒謊,然後耗費全副心神圓謊,在罪惡的深淵背負著沉重的枷鎖。
兩人成了隱晦幽暗的一對,分分合合,吵吵鬧鬧,黑牢裡困著兩個齜牙裂嘴的傷心人。
麥可拿出醫生的架子以死相逼,要哈肯戒毒,但是從不碰毒的乖乖牌優等生哪知道毒品的可怕!
哈肯揮著廚師的菜刀,威脅麥可離婚,不要再騙人騙己,不過西方人哪能理解東方人的面子問題和家庭壓力!
麥可說:「你知道你這樣濫用藥物是在自殺嗎?」
哈肯說:「你長期這樣扼殺真我,難道不也是在自殺?」他又怒又傷心,對麥可吼道:「你為什麼要那麼畏縮?我們到底有什麼好羞恥的?現在是什麼時代了?」
在暗無一絲光線的禁忌裡玩火,無數的眼淚和爭執磨損了情份,任誰都累了,尤其是麥可。他無法放下醫生工作,一走了之,更不想因為雞姦罪被抓去吃牢飯。
麥可得知妻子懷孕後,硬著心腸和哈肯斷了個乾淨。
他是個人,人就想有個家,也應該有個家,他不知道這算懦弱還是勇敢,他只打算按照原本的人生藍圖走完一輩子。
生命最大的難題就是我們在真正了解人生之前,就必須開始我們的人生。我們必須一直往前走,才會漸漸明白前塵往事後來成了多大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