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茉莉的最後一天〉,茉莉的母親透過讀取記憶與死去的女兒對話。而我最近也在與母親對話。對話很痛苦。那些希望對方知道的,卻又不希望對方知道的事。
我看到茉莉割腕。茉莉說,她有時候會想,媽媽在打她的時候,會發現她手上自殘的傷痕,然後媽媽會抱著她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想起我小時候,小學三年級,還是四年級的時候,媽媽叫我去跪。媽媽叫我去跪,其實沒有跪很久。可是回到房間的我,我繼續讓自己跪。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我跪得很用力,我想要把膝蓋跪到壞掉。我現在無法理解當時的憤怒,無法理解當時的破壞,還很小的我,想要把自己弄壞。沒有發生什麼嚴重的事,要我想我現在也想不起來。我只記得在房間的我的怒意、恨意。「我想要讓媽媽後悔。」現在想來覺得很恐怖,但我當時真的想著這樣的事。
我說的這件事,媽媽知道嗎?我不確定她知不知道。沒有說的話她可能不知道。但是,沒有說的事,她就不知道嗎?茉莉的媽媽說,「我想要知道茉莉隱瞞了什麼。」我與媽媽從前也都彼此隱瞞。但最近,我們開始聊天,因為一些原因,我們母女開始說一些從前隱瞞不說的事。
媽媽說,你從小就是很叛逆,讓你去補習,你都蹺課,浪費我的錢。我說,你都知道喔,你都知道我沒去補習喔?媽媽說,你以為媽媽是笨蛋嗎?
我跟媽媽吃晚餐,吃完後我們去散步。我們現在講這些事,氣氛是輕鬆的,輕鬆不代表不在意。媽媽指著一條巷子,說,你以前補英文的教室就在那裡。我說是喔,完全沒有印象。媽媽說你應該只去上一次課,就自己不去了,老師還打電話給我。還有,高中讓你去補數學,你後來也都沒有去對吧?以為媽媽在上班,都不知道?我笑著說,我現在笑著說,對呀,我都沒去,那你怎麼都沒講?你那時候怎麼都沒講?媽媽說,我想你不去就是不想去,逼你也沒用,只是你不去也不講,浪費我的錢。你可以直接告訴我啊。
媽媽問我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她?為什麼不跟她討論?我說,以前的我沒有想到可以說啊,我沒想到這種事還可以討論,我想你一定會說不可以。媽媽說,你又沒問,你怎麼知道我會說不行?我說我確實沒有問,但是我們從前的關係讓我沒有想過,討論是可能的。
我說,我們現在很多東西都可以拿出來講,可是以前不是這樣。你想想看,我們以前,我是說我國中高中時期,我們曾經討論過什麼嗎?媽媽說,是沒有,是沒有討論,我是都沒有問過你的意見,可是我都會去打聽哪個老師比較好。
「可是你不想要,可以跟我說。你都不講,我怎麼會知道?」媽媽說。
我說可是媽媽,你想一下你小時候,你國中的時候,你有跟阿嬤討論過什麼事情嗎?你有想到要去跟阿嬤說什麼嗎?
「阿嬤?」
「對,我的阿嬤。你的媽媽。」
沒有。媽媽說沒有。媽媽說,我就是很認命,你阿嬤叫我做什麼,就算我不喜歡,我還是會去做,我會默默的去做。可是你就很任性。
所以,媽媽就像第三部劇裡的茉莉,是聽話的小孩;我就像第一部劇裡的小偉,是不聽話的小孩。我國中的時候會自己做成績單,跟小偉一樣。媽媽是乖的小孩,我是不乖的小孩,可是不管乖或不乖,我們一樣都不說,因為我們不想要讓自己的媽媽失望。
看完〈茉莉的最後一天〉,我一股腦的寫下這些。有許多東西不得不寫,但我卻很平靜。我很幸運,因為我跟媽媽開始對話了。
最近經常在思考,什麼是「對話」?
茉莉的媽媽想要解讀女兒的大腦,這樣算是對話嗎?我認為一開始不是的,一開始她只是想要挖出女兒隱瞞她的那些事情,她只是想要知道女兒在「想什麼」,並不是真正想要理解女兒,她是為了自己。所以當茉莉的爸爸說,你這樣一直去翻她東西,她會高興嗎?媽媽大叫:「她讓媽媽這麼難過,這麼傷心,她是要什麼高興啊?」
一直到後來,讀了記憶之後的媽媽,去找茉莉的心理醫師,去找茉莉的寫作夥伴,儘管剛開始是抱著挖出祕密的心態,但隨著那些被掀開的事,她一步一步的理解女兒。我認為從那個時候開始,茉莉的媽媽開始真正與女兒對話。
而我與母親的對話也是。長久以來我們一面隱瞞,一面說,我們隱瞞那些不想說的,不好說的,覺得不能說的;我們說那些能說的,想說的,或想要對方聽進去的。我們一直到很晚很晚,才開始試著去聽懂對方在說什麼,試著去理解對方與自己的不同。
在這部戲裡,茉莉的母親最後終於理解了茉莉。而死去的茉莉走出來說:媽媽,謝謝;可是媽媽,對不起。那句謝謝,那句對不起,那句媽媽愛你,以及最後的擁抱,到最後,茉莉與她的母親,似乎終於有了對話。
那麼可莉呢?那麼爸爸呢?戲結束在茉莉與母親的關係,而還活著的人,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