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大媽》大概是我今年看過最勵志也最寫實的驚悚恐怖片,當然寫實的部份並非其荒腔走板,帶點隨性又過於簡單的犯罪手法,而是對於邊緣族群的心理描寫,我們或許會為之好奇,多年以後,這些邊緣人跑去哪了?當作為校園風暴中心的主流小圈圈隨著時間煙消雲散,對於為其所搖蕩不止的校園邊緣人而言,那究竟意味著什麼?
不得不說導演泰德•泰勒(Tate Taylor)對於邊緣人心態的描寫恰到好處,電影對於反派大媽蘇安的呈現相當多面,使得這個角色註定比起作為主角的高中生們更像主角,這首先是基於醜角色的前提而成立的,一個肥胖(如果本片是另一個具性吸引力的美魔女大媽可能就是另一個故事了)、遲緩、友善卻不愚笨的大媽出現在這群青春無敵的高中生前,有別於無情拒絕並且斥責他們的其他大人,她替他們買酒,同時邀請他們來自己住處開趴,並逐漸展現其不為人知的陰暗面,以《姊妹》成名的奧塔薇亞·史班森(Octavia Spencer)表現出了這個角色的多元面向,使得其具有令人不安的魅力,在作惡多端的同時,也令人同情,就這點上我很欣賞預告與實際劇情的一致,大媽在電影中就如在預告中一樣存在感強烈,《恐怖大媽》不玩市面上已經過於氾濫的多次逆轉,不依賴作為賣點的怪奇結局,反倒是著力於對於反派角色為主,並以主角群為輔,情理之內也意料之內的結局,呼應了赫拉克利圖斯的名言:「性格決定命運」,電影初期在蘇安與高中生們巧遇後回去後,給了蘇安相當多的鏡頭,呈現她藉由各種社群軟體,比如FB、IG、LINE對年輕人們進行窺視,同時也讓她循線找到這些年輕人的個資,原來其中幾位的父母就有當年罷凌自己的高中小圈圈成員,因此懸疑就在於大媽的復仇會如何進行,又或者,時過境遷,她對於這些年輕人有更好的處置方式?比如喝喝酒,聊聊天?無論在工作還是在派對上,又或者在監視年輕人的過程中,蘇安的眼睛總是摸不透的黑,她不是個活在當下的人,而是活在回憶的人。
而與之相比,電影從一開始就藉由對於弱勢族群的對待的差異呈現出當下時空背景與大媽年輕時的校園差異,從女主角瑪姬在學校幫助一名殘障同學,以及轉入學校後沒有受到罷凌,還有他們的成員內有黑人,我們就可以看到,比起當年一群白人同學罷凌年輕的黑大媽那時的校園場景,早就時過境遷,校園的組成情況以及對於弱勢的態度都非當年那麼單純以及惡劣,而以大媽的觀點交錯,而非只以高中生們的觀點來看大媽,我們逐漸了解這種基於身分而產生的不對等,高中生們擁有大媽年輕時渴望的一切,關於友情、愛情、冒險還有許多建立在不成熟的年齡與心智才有可能發生的美妙體驗,還有犯錯的本錢,比如年輕以及美貌,因為年輕所以理所當然的無知,因為美貌所以值得被原諒,反過來說大媽對於他們而言則總是一個很單純的提供場地與啤酒的對象,剝去了這些外在誘因,她什麼都不是,什麼都無法吸引,於是當大媽對著鏡子梳裝打扮,或者為了派對準備各種造型,我們看到她是如何努力的要融入這些人之中,努力的將這些年輕人的美好特質沾染到自己身上,而在燈光與美酒的渲染之下,年輕人似乎也都接受了她,接受這名異常活潑,對人和善的阿姨,然而燈光一關,美酒一停,一切美好仍然離她而去,她又再度孤單一人,一切終究是假象,經不起時間考驗。
有種本質性的東西阻礙了她的追求。
與女主瑪姬及其朋友活力四射,魅力連發相對的是不會被人用性目光凝視的蘇安,電影細節的捕捉了蘇安被瑪姬朋友中其中一個男孩稱為「大媽」的表情,那是有些不情願卻又不得不接受的難堪,而身為邊緣人多年的蘇安早就學會了自嘲的幽默感,於是不只膚色黑,心眼黑,她同時還善於黑色幽默,關於如何諷刺、否定、同時嘲笑這已成的殘缺現實,就像許多活過來卻沒有走出去的被罷凌者一樣,她在現實以及自己的心理利用了這些殘缺建構了比那些人生勝利組還持久的建築,她建構了一個誘引年輕人踏入的補獸夾,比如她那不能離開地下室的房子以及不能窺探的精神狀態,利用這種非性魅力的開放來替代性魅力誘引這些腦子裡都是性的年輕人,她理解邊緣人的生存守則,關於裝傻、裝笨、自嘲、自貶、示弱等等關於殘缺的自我揭露以及作為娛樂的暴露,同時適時迅速的劃傷那些以為自己人畜無害的無知者以示警戒。
如果邊緣人不以自己之醜為醜,而是以其為美的話,邊緣人就不會是邊緣人,而是能有自己世界的主人,然而蘇安看的太清楚,以致於即便她表面上邀請大量的年輕人來自己家,試圖成為年輕人的一部分,正如她的地下室開放給年輕人一樣,但她打從心裡瞧不起與年輕人青春遠離的自己,以及自己所生下的孩子,所以她將孩子囚禁,這是她試圖汲取青春力量,卻必然會成就悲劇的原因,她看的太清楚,她知道自己的魅力不足,當俊男美女們毫無代價的接受著他人的供奉,並在心滿意足時將他人的奉獻隨意堆棄一旁,這是一種令人無所怨尤而且自願犧牲的控制力,然而她沒辦法,而且是永遠沒有辦法,於是她只能用自己因歲月積累的年齡與金錢買酒(而這些都是俊男美女們終將隨意取得的)、改裝地下室、甚至從工作獸醫診所偷走鎮靜劑,甚至不惜殺人,就為了摹仿這種俊男美女們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她的自我否定是基於一個膚淺的理由,即自己的長相,然而這樣膚淺的理由卻是充足的理由,因為長相彷彿一條鴻溝,讓自己心儀的男孩無法把自己當一回事。
可能是為了凸顯長相對於邊緣人的決定性有多麼強烈,電影特地安排了一個因為父親是牧師,所以出席派對總在睡覺而無法一起飲酒作樂的醜女孩,這種希望參與之中又因為某些因素只能被排除在外的處境以這種具體的方式被呈現出來,當派對上的男女接吻、狂歡、各種肢體激烈碰撞時,醜女孩被困在廁所外只能漫長的等待同學們交媾結束,而當進行到關鍵的逃生戲碼演出時,醜女孩理所當然的成為了第一個想逃跑反而先死在大媽手中的犧牲品,醜人不會特別憐憫醜人,正如弱勢不會特別憐憫弱勢一樣,因為世界有邊緣也有中心,而在中心者不會意識到自己在中心,他們擁有當下,他們也早已習慣他們世界的明亮,故沒有發現他們的世界是明亮的,只有邊緣者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是邊緣的,而世界是隨著中心者們的一舉一動亦明亦暗,但正因亮度不斷變更,而他們不斷著追求著光亮,那些中心者的輪廓在他們的回憶中反而記得最清楚,於是電影來到在當下的年輕高中生們以及活在過去大媽的視角外,另一群人,那些過去的校園中心人物,此刻卻被浸泡在年老色衰中,過著不怎樣的生活,他們或者不耐煩的接受著口交,或者不舒爽的被拒絕口交,又或者是穿著暴露制服在餐廳工作,或者是擔任警察進行日復一日的巡邏工作,抓捕著如他們過去一般狂野的年輕人,端詳大人們疲倦的臉孔,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赫然發現,校園之外不過是更大的校園,極少數的人變得更加的接近中心,成為他人仰望與瘋狂的對象,同時接受著更巨量的自願獻祭,而大多數的人則在這過於寬廣的世界裡成為昔日自己踐踏與唾棄的邊緣人,只能從指責自己子女的狂野放蕩裡,偷偷回憶年少的狂野放蕩,又或者在與昔日老同學聊天憶起那個不包含邊緣人的明亮圖景。
而這些風景都盡收蘇安的眼裡,或許正如結局所昭示的,一切從來都與復仇無關,也從來都與歲月無關,而只關於我們對自己世界的光源有多瘋狂,蘇安的瘋狂建構了她自己的世界也遮掩了她的不堪,但這樣的世界從一開始註定空虛,她始終等待光源入袋,因為自認了自己在這過於寬廣的世界裡扮演的角色的不重要性,她終究無法成為年輕人們的「Ma」,無法成為包容且吸納他們熱情的大房子,而只是變形且風化,只等待特定男主人掏出鑰匙入住的小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