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篇 《殘酷迷藏》連載1│下午 四點五十五分
林肯毫不在意。
「我可以拿我的蝙蝠俠當末日博士嗎?」他問,「他也穿黑色的衣服。還有如果我用蝙蝠俠來當,妳可以幫他做一個對的面具嗎?」
「沒問題。」她說。
「妳要用什麼東西做?」
「錫箔紙。」她提議。
一隻松鼠疾奔過沙坑的屋頂。她聽見松鼠跳到樹上,發出輕輕的「嗖」一聲。
「那我們要用什麼來做三八?」林肯又問。
她低頭看他。「三八?」她複述他的話。
他點頭。她也對他點頭,同時思索著,重播著剛剛的談話。她向來沉迷於破解兒子的腦部運作,這是為人母的經驗中因為意想不到而更使她欣喜的一塊,他的心思繁複而獨特,能編織出自己的天地。有時他會在睡夢中喊出完整的句子──「不是樓下!」有些窗口通往他的內心結構,供她窺視,但她將永遠無法洞悉全貌,這正是刺激之處。他是個全然獨立的生命,同她一樣真實存在。
三八。她努力解這個謎。
「你是說他臉上的三八嗎?」她問。
「對啊,他覺得很醜的那些三八。」
她笑出聲。「噢,我說的是『傷疤』啦,就像爸比手上那個他小時候被熱水燙傷的疤呀,還有我跌倒在膝蓋上留的疤啊。」
她側耳聽著,腦裡半想著自己是否能將傷疤的概念解釋得更有技巧,半想著剛才那是不是槍聲。但不可能是槍聲啊,就算是,她早該聽到其他聲音了,尖叫,警報聲,或廣播宣布的聲音。
然而毫無動靜。
她是看太多打鬥場景了吧。
她看看手機。他們只剩幾分鐘,動物園快關門了,而他倆在這偏遠的林地,完全可能被人忽略。這情境她想像過不只一次:在動物園紮營,甚至是刻意躲在這裡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半夜探訪動物──一些童書會寫到這類情境。當然,這太荒謬,因為一定有警衛的。只是她從未在這裡看過警衛。
他們該走了。
「寶貝,我們該走囉。」她邊說邊將他從腿上抱起來,等他自己站好,而他很不情願地站起來了。她覺得他應該穿外套的,但他那時發誓自己不冷,她就讓他把外套留在車上。
「我們還有一點點時間嗎?」他問。
她從沙地上站起來,把腳套進涼鞋。愛穿涼鞋的她,實在無法義正辭嚴要求兒子穿外套。
「不行,」她說,「快五點半,要關門了,對不起,我們要快點離開這裡,不然可能會被鎖在裡面。」
確實可能如此,她開始緊張──她等太久了,他們還得走長長的路程離開林地,接著走上一大段穿越兒童區,他們真的必須趕一趕了。
「我們可以在遊戲場停一下,然後走那座橋嗎?」林肯問。
「今天不行,我們可以明天再來。」
他點頭,從沙地走到稀疏的草地上。他不喜歡違反規定;如果動物園的叔叔阿姨說現在該回家,那他就會回家。
「可以幫我穿鞋嗎?」他問,「還有把我的超級英雄都收在妳皮包裡好不好。」
她俯身拍掉他腳上的沙,將襪子套上他白皙的腳趾和胖墩墩的腳丫,然後撕開他球鞋的魔鬼氈,這時她抬起頭來,看見一隻紅雀飛下,落在她伸手可及之處;這裡的動物絲毫不知恐懼為何物,她有時會看到成群的麻雀或花栗鼠、松鼠停在不遠處,盯著林肯搬演的打鬥戲碼。
她把林肯的塑膠人偶扔進皮包。
「好了。」她說。
◎下午 五點二十三分
現在他們沒時間了,她拉一下他的手,他便順從地跟上,儘管頭還是朝著水獺,遲遲沒轉回來。踏上那座睡蓮夾道的木橋時,她多希望會看到其他人,其他吱吱喳喳、同樣動作太慢的家庭,其實他倆獨自走在這條路上沒有多稀奇,以往他們傍晚走向出口時也經常全程都沒看到其他人,而且這次他們又拖得離閉園時間更近。她加快腳步。
「你想賽跑嗎?」她問。
「不想。」
「你想跳著快走嗎?」
「不想,謝謝。」他拖著腳步慢慢走。
有時她會想,他不願意做某件事的堅決程度,是不是與她表現的熱忱成正比。他繼續在橋上漫步,時不時在碰到蛾蚋時往後縮,或低頭看橋下一尾斑斑點點的鯉魚,甚至一度停下腳步搔搔下巴。她催他快一點,他便皺起眉,而她一看兒子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準備說什麼了。
「媽咪,抱我。」他開口。
透過林木縫隙,她能看見旋轉木馬的帳篷狀尖頂,在濁如洗碗水的天空下閃耀著白光。他倆走過鐵絲圍住的展示雞圈,裡頭有一隻單腿的鵰,再經過一個幾乎看不到的圍欄,裡頭關著一對白鷺。然後出現倒木、闊葉山麥冬和石灰綠的野草。她走向一根懸在頭頂的樹枝,一片樹葉掙脫,化成一隻翩翩黃蝶,朝天空擺盪而去。
他們總算回到水泥人行道上,這人行道與馬路同寬,道旁的一根根柵欄柱上都端坐著南瓜燈籠。
兩人往文明世界裡走了幾步,她瞥了一眼旋轉木馬。木馬靜止無聲,漆繪的長頸鹿、斑馬、熊、大星星和鴕鳥都杵著不動。林肯以前很愛這座旋轉木馬,雖然他只肯坐斑馬。此刻旋轉木馬的動物周圍飄盪著許多假蝙蝠和小小的衛生紙鬼偶,一隻隻掛在木製支架上,她和林肯距離旋轉木馬很近,覆蓋設施的白色帆布就在他倆頭上展開,亮而沉靜。
右手邊是那座有石頭山和吊橋的遊戲場。從前從前,在林肯對南極洲很感興趣的時候,那些大石頭就是他的冰山;接著到去年春天,他在吊橋上玩騎士和城堡的遊戲,朝著一些看不見的國王大喊,叫國王搬出大砲、把投石機填滿石頭;而現在同一座橋成了索爾通往地球的彩虹橋。再過一年他就要上幼兒園了,這些超級英雄的時光將淡去,由她猜想不到的新主題取代,然後某天,這座動物園本身也會被取代,而眼前這個和她牽手的男孩將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母子倆行進得飛快,碎步奔過了紀念品店,以及那塊讓小孩從洞裡探出頭來扮大猩猩的木製立牌。但到兒童區邊緣那幾個塞滿海藻的大魚缸時,他們慢了下來——林肯忍不住想找找大海龜在哪,同時一位老婦人出現在他倆前方幾公尺處,就在魚缸玻璃的弧形轉角附近,她略往後踉蹌一步,手上拿著一隻鞋。
砰聲又起,比先前更近,更大聲,大概傳來十幾聲刺耳的爆裂聲響。她想或許是哪個液壓設備吧。
他倆來到一個水池邊緣,這是動物園裡最大的池塘,幾乎算是一座湖了。她瞥見天鵝切過水面。步道在此一分為二,右邊會繞行池塘另一頭,而左邊那條能讓他們在幾秒內走到出口。她能看見鸚鵡在頭頂綠紅閃爍的身影,只是牠們異於平常地安靜。這是個磚砌水池,有長滿草的小丘和細裊裊的樹木,她很喜歡這坐落在水泥建築之中、屬於他倆的小島,這裡始終是他們母子到動物園的第一站和最後一站,每次來的最終例行儀式。
「你可以練習鸚鵡呱呱叫囉。」她說。
「我不用練習,」林肯說,「我只想看稻草人。」
「那我們要邊走邊看了。」
動物園在圍繞池塘的護欄邊架了一長排的稻草人,許多都裝著南瓜頭,林肯十分著迷,他很喜歡超人和太空人那兩隻——南瓜彩繪成白色的太空服頭盔,而那隻「魔法靈貓」他更是鍾愛。
「好了,寶貝。」她開口。
林肯放開她的手,舉起雙臂。
她掃視圍欄,看到了「皮皮貓」的亮藍色南瓜頭,在柵欄的大約中間處,幾支稻草人倒地,她猜應該是風吹倒的,但不對,今天沒颳風啊。總之稻草人倒臥在地,大約有六、七個,散落一地,一路到鸚鵡展示區和更過去的地方。
不,不是稻草人。那些不是稻草人。她看到一條手臂在動。她看到一個軀體小得不可能是稻草人。一條裙子,不雅地掀起,底下白皙的臀部袒露,雙腿曲起。
她不敢很快抬起視線,但當她終於望向更遠處,越過起伏的地形,越過鸚鵡展示區,望向那設有公廁以及有幾道門標著「限工作人員進入」的扁長建築時,她看見那裡站著一個男人,他面朝其他方向,身體沒動,站在噴泉旁,穿著牛仔褲和深色上衣,沒穿外套,頭髮是棕或黑色,除此之外她看不清其他細節,但接著他終於有了動作,她看得很清楚——那人踹開廁所的門,抬起手肘撐著門片,右手拿著槍,某種步槍,黑而長,尖窄的一端像天線般延伸,橫過男人深黑色的頭。他的身影消失在女廁的淺綠牆壁後方。
她感覺到鸚鵡區似乎有動靜,有其他人在走動,但此時她已經轉過身去,沒再多看。
她抓住林肯,把他抱起來,雙腿沉重地跨在她腰臀上,她的右手在兒子屁股下方緊抓住左手腕,雙手緊扣。
她拔腿狂奔。
「猶如子彈穿骨的戰慄閱讀體驗」
全黑的夜間動物園,小說與現實同步的三小時又十分鐘
殘酷暗夜裡,唯有她的愛能倖存
她唯一的活命機會,就是編織一個極具說服力的故事,讓四歲稚子相信周圍的槍聲,都是幻想世界裡,超級英雄對戰的炮火。
【作者簡介】
琴.菲莉普絲 Gin Phillips
生長於美國阿拉巴馬州,是礦工的後代。大學時代即立志創作,目前擔任雜誌自由撰稿人。受到家族傳統職業的影響,菲莉普絲對於生命的殘酷有極為深刻的體會。她筆下故事往往突顯嚴苛環境下,人性展現出的寬厚與光輝,對照著外在殘酷的世界,彰顯角色鮮活的個性。她曾獲得邦諾書店「發現新人獎」,因獨創性與絕美文筆而受到極大關注。《殘酷迷藏》是她成為人母以後受到五歲稚子啟發,不得不寫下的故事,極具情緒感染力,在20多國出版,並由華納兄弟影業搶下電影改編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