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節備思親--我的阿媽「謝老師」

如果阿媽還在的話，今年就可以過102歲大壽了。這近十幾年沒有阿媽的日子裏，若不是電腦旁擺放著阿媽的相片，時時鼓勵著我，要我堅強及堅持下去，否則，真不知如何捱過這幾年……除了忙碌的上班、加班之外，再加上家庭和孩子的甜蜜負荷，以及同時在職進修，又需承受失去親愛阿媽的生活。

我的阿媽謝淑媛女士，街坊鄰居和她在國小任教的同事，都稱呼她「謝老師」。阿媽出生於民國8年，台中市人，家中排行為長女。在當時人民生活匱乏的日據時代，曾祖父，即阿媽的父親，雖然在家境不寬裕，一個人要養活11口食指浩繁之情況下，仍舊力排眾議，讓身為長女的阿媽上小學接受教育。

阿媽小學畢業之後，在老師、父親的贊成及親友的反對聲浪中，準備考初中，附帶條件是要做更多的家事。當時，唸初中是日本人及有錢人家的專利，考試之前多數人會去補習班上課。

鄉下讀小學畢業的阿媽，半途進入補習班，剛開始因跟不上進度，成績是倒數的。個性不服輸的她挑燈夜戰、努力苦讀一學期之後，成績漸入佳境，並名列前矛。過程中還發生一段小插曲：原本在補習班第一名的同學，看到阿媽成績突飛猛進，竟謊報告訴老師說阿媽是因偷看她的考卷答案才有好成績。之後考試時，老師不動聲色的站在阿媽座位附近監視，確定阿媽沒有作弊；考試成績公佈出來，阿媽仍為全班最高分。經老師公開說明，阿媽才知道考試時被監視，而原本第一名的同學也才心服口服，不再造謠生事。

我們小時候，阿媽常拿這些例子來鼓勵我們這些孫子要用功讀書，不要怕困難。

在念初中期間，阿媽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求學機會與曾祖父賺錢不易，生性節儉的她，因捨不得穿鞋，怕鞋子穿久了會變舊、損壞，且還要傳給弟弟妹妹們穿，所以每天都赤腳徒步走一個多小時的路去上學。直到校門口附近，才在旁邊的溪流洗淨雙腳，穿上鞋進校門。

初中之後，阿媽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彰化女中。在當時多數女性為文盲或小學畢業的年代，實屬不易。我在小的時候，很喜歡翻閱阿媽泛黃的黑白照片畢業紀念冊，一邊看著穿著海軍領制服，綁著兩條麻花辩，兩眼炯炯有神，散發著智慧氣質的阿媽，以及她的班上其他中、日籍同學的名字及相片，一邊聽著阿媽敘述當時的情景。還記得紀念冊中有留著仁丹鬍子，理平頭的日本校長與各班老師、畢業生的合影，真是有趣極了。

彰化女中畢業之後，阿媽隨即於國小執教，展開了她長達40年的教育生涯。我國小唸書時，就在阿媽任教的國小內。及長，常聽到許多老師私下稱讚阿媽教學嚴謹及認真的態度，阿媽還曾因表現優異而榮獲市長頒獎。

當時，我在校內實際看到了阿媽每天在放學後召集班上成績不佳及當時稱之為「智障」的孩子，細心且耐心的重複教導，且不收分文。在當時並無「資源班」或「特教班」的情況下，許多老師皆推託不願收留「智障」的孩子在自己班上，而阿媽卻從不拒絕。也因此常見許多的家長會到學校或家裡找「謝老師」，討論他們孩子的教養及學習情形，並且衷心感謝「謝老師」的無私付出。

阿媽開始執教鞭不久，在媒妁之言下，嫁給了也是讀書人的阿公，也開始了她在大家庭中，地位最卑微的么媳婦之角色。四個孩子相繼出生，其中一個孩子因病不幸夭折。阿媽每天除了伺候公婆、兄嫂以及家中灑掃應對進退之外，仍繼續教書貼補家用。過沒多久，阿公不幸罹患了當時稱之為富貴病的「肺痨」，即今日所稱「肺結核」。

那段時間，阿媽除了要教書賺錢，還要照顧三個年幼子女以及生病的阿公，並且預防年幼子女也被細菌感染。然而肺結核在當時並無特效藥，一天一針的注射藥劑成為昂貴卻必要的負擔。阿公在生病後，耗盡了每一分家產之情況下，英年早逝。從此以後，阿媽便一肩擔起了養育子女的責任。

在當時，教員的薪資十分微薄，為了求孩子們的溫飽，阿媽每天教書下課後，便趕緊回家，吃完晚飯即騎著腳踏車趕往隔壁村莊去教授裁縫(路途中必須經過一片黑暗的樹林，因為當時常有一些意外發生與複雜的人在樹林內鬧事，那時候，連大男人，除非必要，否則都不願意在夜晚行經此樹林)。

到了深夜歸來，阿媽再向隔壁鄰居借犁具耕田（因買不起農具）。三個孩子也都必須幫忙家計。大一點的二個孩子，也要一起幫忙犁田、耙田、蒔田等農事，而年紀最小的孩子，則要負責生火和煮飯。

阿媽「儉腸納肚」的努力攢每一分錢，節省每一分錢，就這麼的母兼父職及身兼數職的情況下，把三個孩子拉拔長大，並且接受良好的教育。阿媽堅韌地為子女及家庭而奮鬥不懈，她超越了精神與體力上的極限，煎熬奔波，展露的是她不向命運低頭的頑強生命力。

阿媽是個典型的傳統婦女，一生都是為家人而活。阿媽以自身擁有的特質和美德，例如節儉、勤勞、善良與堅強等，為子孫樹立一個最佳的模範與榜樣。

我從小是由阿媽協助帶大，正因為如此，我是所有孫子輩裏，與阿媽相處時間最久，感情最深，受到阿媽的照顧也最多。阿媽的愛，不僅是對我，就連對我的孩子，也就是她的曾孫女，也都給予滿滿的愛及溫暖。

阿媽86歲時因體力日漸衰退，疾病纏身，多次進出醫院。為了讓她獲得較完善的醫療照顧，家中長輩們在不得已之情況下，將阿媽送至環境優良的養護中心接受專業人員的照護。也同時開始了我後續三年當中，幾乎隔週便南北奔波的探視阿媽與陪伴，帶著她最疼愛的年幼曾孫女，唱歌表演給「阿祖」看。

但能做的也僅止於此。這三年當中，阿媽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起伏不定。而我內心的煎熬、擔心、悔恨、自責無法承歡膝下……，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

97年5月初，阿媽住院了。這次住院長達一個月。我除了每週的往返探視照顧，看著阿媽已無法言語、日漸虛弱的氣息感到束手無策。約5月底，阿媽終於出院了。我歡欣鼓舞地同時由北部搭車返往阿媽的養護中心等候。以為這次又如過往一樣，治癒出院了之後就沒事。

出院了的阿媽仍舊無法言語，並且不停的盜汗，但是眼睛卻不斷的跟隨著我而移動。

那幾天，除了回客房睡覺之外，其餘時間都在病房陪伴她。

阿媽仍不斷的盜汗，我在工作人員的協助下，不斷地幫忙換衣服、擦澡、擦汗……。6月初，我請假的日期已到，必須返回工作崗位及家庭。在要離開阿媽之前，我依舊握著她的手不斷的和她說話，告訴她要回北部上班幾天，下週再回來看她。我一直握著她的手，直到她閉眼睡著，直到要坐的車已快來不及搭，才只好輕輕放開她的手離開。

哪裏知道，這一放手就是一輩子，就是天人永隔了。

四天後，阿媽很平靜的走了，面容祥和。享年90歲。街坊鄰居稱讚阿媽是有德之人，方能得善終。

阿媽剛過世那段日子，我幾乎不能聽到有關於阿媽的議題。歌手蕭煌奇寫的一首「阿嬤的話」（註1），像是我的心情寫照；家人見我終日悲傷，假日時好意帶領出遊散心，竟然巧遇另一位盲人歌手林姿君。

我曾在電視上看過她演唱自己創作的客家歌曲「匍背」，內容描述她與其阿嬤深厚的感情。不知為何，一見到林姿君，我的眼淚就無法停止。在林姿君表演後，我特意繞到後台，與她簡短對談，一提到我的阿媽剛過世，就再也無法言語，而她也敏銳地察覺到我內心的波動。

之後，在公視上看到國寶級歌仔戲苦旦廖瓊枝女士主演的人生劇展「阿媽的秘密」，公視播出那天剛好是阿媽的生日。還新認識了一位也叫做淑媛的長輩朋友，並且仍常有聯繫……。

其實，我仍不斷的搜尋有關於阿媽的影子。

阿媽過世後，當我終於把完成的論文，返家擺在阿媽的牌位前，眼淚隨即奪眶而出。點了香，跟阿媽說：「阿媽，我研究所終於畢業了。您看！這是我的論文，我做到了。您看到了嗎？……阿媽，我很想念您。您在天國過的好嗎？……阿媽……謝謝您……」。

【註1】 阿嬤的話 詞曲：蕭煌奇

在細漢的時陣 阮阿嬷對我上好 甲上好的物件攏會留乎我

伊馬定定取我去幼稚園甲人在憩淘

看人在辦公伙兒 看人在覓相找

伊定定跟阮說 叫阮著要好好仔讀冊

無通大漢像恁老爸仔這麼仔狼狽哦

在彼個時陣 阮攏聽攏無

阿嬷 你到底是在講啥會

大漢了後 才知影阿嬤的話 我會甲永遠永遠放塊心肝底

想到一步一步的過去 定定攏會乎人真難忘

時間一分一秒在過去 在阮的心內定定攏會想到伊

阿嬷你今嘛在叨位 阮在叫你你甘有聽到

阮的認真甲阮的成功你甘有看到 阮在叫你你知影沒

阿嬷你今嘛過的好麼 甘有人在甲你照顧

希望後世人阮擱會動來乎你疼 作你永遠的孫仔

擱叫你一聲「阿嬷」

圖/網站

如果您喜歡我們的內容，歡迎您贊助我們，或是成為「讚賞公民」，並按下下面的「Like」5下，來支持我繼續寫作喔！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