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醫事局門口深呼吸一口氣,推了門進去。
今天的承辦人員是位戴著眼鏡、看起來幹練精明的年輕人。
七月的東京很熱,今天我選的是Ann Taylor海軍藍連身及膝洋裝,隨性又不失莊重。肩上披著淺粉紅絲柔圍巾襯托膚色。ISSEY MIYAKE散發的淡淡香氣與耳上的鋯石耳環相得益彰。我踏著藤製楔型鞋、小心翼翼地拉開椅子坐下。年輕人面無表情地接過我微笑遞出的文件,逐頁翻看。他的手指不長不短、指甲修剪地整齊。我注意到他翻過每一頁的時候都會用手指觸摸公證役場的章,確認那小小的身軀確實伸展至左右兩頁。響應節能的厚生省有點悶熱,整個房間只剩下他翻頁和電風扇旋轉的聲音,10分鐘像是半世紀那麼長。
翻到畢業證書的那頁,他終於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說:
「這是你的台灣醫師執照。」
果然還是……一周80個小時住院醫師的訓練讓我看來蒼老許多嗎?看來跟真實年齡不符嗎? 白花花的畢業證書在燈光下突然顯得有點刺眼。
「是的,這是『我』的醫師執照。」
我用力地回看了他的眼睛,冀望他能將注意力放著那懷著夢想的眼眸、而非眼周的皺紋。
他微微的點點頭,再次開口:
「你確定要繳醫師執照正本?」
什麼?
「我們當然可以收你的正本,問題是我們不會退還喔。」
啊啊啊啊啊,原來是我的正本被夾進去啦!
「欸…不不不,請問我可以把它抽出來嗎?」
「可是這樣你這頁的公證章就會少了一半。必須要拿回公證役場重新公證才行。」
「好的。請再幫我看看其他文件是否合格。今天回去一起弄。」
年輕人輕輕地推了眼鏡,像是在說「這種小事就交給我吧。」回到了文件。
又過了約莫半世紀的時間,他再度抬起來指著課程學分表問道:
「生死學是在講甚麼?」
生死學?大二的那門必修課?
被他這麼一問,我才發覺我一輩子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吧。
「就是一門講述生命跟死亡的課。」
「上課內容呢?」
饒了我吧,年輕人。幾百年前上的課我怎麼可能會記得。
「這…我真的不太記得了。好像是上台做角色扮演?」
我用了cosplay這個字,他顯得有點困惑。(註)
「像這種日本比較沒有的課程,最好是附上syllabus(修課大綱跟每周上課內容)以便審核。雖然你們醫學系讀七年,即使有幾門課沒算進去,應該也不會有修課時數不夠的問題。但如果可以的話還是附上比較好。」
「好的,我知道了。可以明天再來嗎?」
「你如果要找我的話,早上我不在,下午才行。當然如果你早上來,其他承辦人員也能收件。」
不不不,要是換成別人,不知道又會有甚麼問題。
「非常感謝您親切的態度。我明天下午來找你遞件可以嗎? 」
這次我很克制的沒有使用「指名」這個單字。
「我知道了。」
他終於給了我一個微笑。
然而走出厚生省時我望了望東京的天空、心情沉重。該到哪去找十年前的修課大綱?
所幸跟母校聯絡後知道從好幾年前開始,所有課程大綱都已經上傳至網路。立馬下載排版後連夜請人翻譯,隔天再到原本的公證役場請同一個公證人重新裝訂。公證人將我的台灣醫師証書正本抽出、放課程大綱進去。他仔細地再一次地在每一個跨頁蓋章,花了不少時間。要付錢的時候公證人搖搖手,「不用重新收費啦,考試加油。」我深深地鞠了躬,眼眶濕潤。一路上真的受到太多人的照顧了。
搭上千代田線回到了霞關。就在今天,一定要順利將文件交出去。
大概因為是第二次見面了,今天的年輕人態度顯得輕鬆。
「您好。今天過得好嗎? 」
面對突如其來有點美式開場白,他沒有不悅,反而微笑的點點頭。
「這是我的文件,請您過目。」
這個場景似曾相似。
年輕人開始他的工作,我也趁機環顧四周。醫事局內至少有15個人在辦公。連在一起的辦公桌沒有隔板,凌亂的桌子讓整體空間顯得狹小擁擠。辦公人員時而跟同事交談、時而講電話,偶而還有人跑到坐在前面的主任那裏請他蓋章。這是一個悶熱又充滿生機的夏日午後,我的思緒飄到了國小第一次來東京的場景。
「這樣應該是沒有問題了。文件審查的結果會在八月底以郵件通知。」
「非常感謝您的幫忙。」
我起身準備離開卻覺得有句話卡在喉嚨裡沒說出口….
「Please, have a nice day.」
我們交換了一個真誠的笑容。
一期一會。
有些人,你知道一輩子只會見一次面,卻永遠不會忘記他的臉。
註:我想講的其實是role p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