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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國境時代〉或是〈無國界時代〉？淺談同形異義詞「國境」應如何翻譯

2020/01/10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2018 年 3 月發行的 AKB48 第 51 張單曲中，收錄了一首和坂道系列合作，以「坂道 AKB」名義推出的曲目——〈国境のない時代〉。歌曲一公開，網路上中譯四出，儼如雨後春筍。在這些良莠不一的譯本中，歌名的中譯出現了兩種版本，其中一個版本照搬漢字，譯為「無國境時代」，另一個版本則抽換了詞面，譯為「無國界時代」。後來華納音樂所出的官方中譯也照搬漢字，譯為「無國境時代」。台灣唱片公司的官方中譯品質堪虞已非一朝之事，乃木坂 46 第 16 張單曲《再見的意義》於 2016 年 11 月發行，台灣索尼音樂當時便將歌詞中指高架電車路線的「高架線」一詞譯為「高架電纜」，令一票略諳日文的粉絲搖頭。話雖如此，斷言孰優孰劣以前，筆者認為仍有必要先介紹一下所謂的「同形異義詞」。

語言學上，若某語言的某詞和另一語言的某詞書寫形式相同（或非常相似），但意思相異，兩者即為同形異義詞，又稱偽友（false friend）。同形異義詞在同以拉丁字母表記的歐洲諸語中為數不少，於漢字文化圈中更可謂俯拾即是。如日文的「新聞（しんぶん）」「迷惑（めいわく）」「約束（やくそく）」「夢中（むちゅう）」「皮肉（ひにく）」「喧嘩（けんか）」，分別為報紙、麻煩、約定、入迷、諷刺、吵架之意；台語的「牽手（khan-tshiú）」「走路（tsáu-lōo）」「垃圾（lah-sap）」「當時（tang-sî）」「車頭（tshia-thâu）」「冤家（uan-ke）」，分別為妻子、逃亡、骯髒、何時、車站、吵架之意。韓語、越南語今雖已少用或不用漢字，但若寫出漢字也可見不少偽友，如韓語的「功夫（공부）」「或者（혹자）」「背心（배심）」，分別為學習、某些人、不守信用之意；越南語的「冊（sách）」「博士（bác sĩ）」「表情（biểu tình）」，分別為書、醫生、示威之意。這些同形異義詞形同譯者的敵人，如果不慎忽略往往容易誤譯，前段所言之高架電纜即是一例。

日文的「国境」一詞於《數位大辭泉》中的釋義為「隣接する国と国との境目」，並以「芸術に国境はない」一語作為用例；而中文的「國境」一詞於《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中的釋義為「一國主權行使所及的土地範圍」。單純比較辭典釋義的話，日文的「国境」與中文的「國境」可視為一組同形異義詞，在幾何意義上，前者為「線」，後者為「面」。而中文的「國界」一詞於《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中的釋義為「國與國的分界」，其語意恰同於日文「国境」。日文雖有「国界」一詞，意同中文「國界」，但較罕用，查詢語料庫（筑波ウェブコーパス）後可知，其頻度僅有 20，遠低於「国境」一詞的 14,117。

那歌名「国境のない時代」便不該譯為「無國境時代」，而是「無國界時代」嗎？倒也未必。「境」字本字為「竟」，「竟」字原意為樂曲演奏完畢。《說文解字．音部》：

竟，樂曲盡為竟。

加上土字旁後表土地、領域的盡頭。《孟子．梁惠王下》：

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

由是可知，「境」字本義為疆界，幾何上的意義是「線」，後才引申作地方、區域之意，幾何意義為「面」，如家喻戶曉的陶淵明詩句：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既然「境」本來便有疆界的意思，那將「國境」一詞理解成「國界」，作為日文「国境」一詞的譯文又何嘗不可？

此外，中文使用者之間於「國境」一詞的認知似乎也有差異。筆者日前於個人的 Instagram 限時動態草率發起投票，調查了好友於「國境」一詞的認知情形。樣本僅有 46 份，或不足以作為正式統計資料，但若只是要一窺差異，相信已綽綽有餘。題目設計如下：

想問問在大家的認知裡，「國境」一詞的意思是？
意思一：一國主權行使所及的範圍（面）
意思二：國與國的分界（線）
註：與國家的定義無關，單純探討幾何上的意義。

意思一取自《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的「國境」條目；意思二取自同典「國界」條目。結果選擇意思一的有 26 人，選擇意思二的也有 20人，足見中文使用者於「國境」一詞的認知存在差異。其成因可另起一文論之，本文不多加著墨。

上述認知差異也可見於電影《海角七號》主題曲〈國境之南〉的討論中。《海角七號》於 2008 年上映，故事時間軸橫跨台日兩地數十年光陰，有人認為「國境之南」指的是當時日本統治下的國境（面）之南；也有人認為是日本戰敗後的國境（線）之南；更有人認為語焉不詳，照道理國境（線）之南所指應為巴士海峽云云，後來「國境之南」一語更成為大家口中墾丁的代名詞，蔚為風潮。「國境之南」所指為何或許只有作詞人自己明白，唯一不可否認的是，電影情節在眾人撲朔迷離的議論中更添了幾分惆悵。

回到歌名「国境のない時代」該如何翻譯的問題上，若中文使用者於「國境」一詞本身即存有不同認知，那譯成「無國境時代」似乎也無不妥。只是倘要講求精準，仍以「無國界時代」為宜。理由是「國界」的詞意單一，無討論空間。且以「芸術に国境はない」此一用例而言，「藝術無國境」「藝術無國界」兩譯，中文使用者顯然較熟悉後者。至 Google 搜尋引擎分別搜尋「"藝術無國境"」「"藝術無國界"」兩組關鍵字，前者的結果僅 434 筆，後者則約有 99,300 筆之多，慣用形式為何不言自明。

然而翻譯諸如歌詞、小說等文學作品時，精準常常並非首要考量，一味講求精準，反而容易失去意境。如川端康成的《雪国》，「国」在此指的是地區而非國家，因此也有中譯本將其譯為「雪鄉」，但比起雪鄉，譯作雪國反倒略勝一籌。開場名句

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

倘若譯為「穿過縣境漫長的隧道，便是雪鄉。」讀來則平減乍入異地之思。

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国境の南、太陽の西》，中文有「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國境以南，太陽以西」兩譯，不知是有意無意，後者以「以」代「之」，保留了原作的語言形式，同時巧妙地迴避了中文使用者於「國境」一詞的認知差異，甚是高明。

參考文獻（年份及引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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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2018）。『筑波ウェブコーパス』。取自http://nlt.tsukuba.lagoinst.info
国界（2018）。『筑波ウェブコーパス』。取自http://nlt.tsukuba.lagoinst.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