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很長很長,而且觀點可能與台灣一般人接收到的很不一樣。重點就在兩句話,「太陽底下沒新鮮事」與「國際關係源自各國的國內政治」,說穿了人類總是老幹同樣的事情,沒啥長進。(註:但筆者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談論中東前,我們要先把範圍侷限住,不然這篇會變成幾十萬字的超大範圍討論,然後沒人知道我們重點在哪。筆者這篇將著重在以現在我們看到的中東政局為主,然後以幾個概念去貫穿,避免掉幾個台灣人探討中東問題時,常陷入的刻板印象。
首先,讓我們把時間拉到十六世紀的鄂圖曼土耳其帝國上,伊斯蘭帝國對西歐諸王國最大的衝擊,大城維也納被圍攻,看來有陷落的可能,但因為一些因素,鄂圖曼帝國最後退兵了。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當時整個歐亞世界大概都不知道也不肯相信,這將是整個伊斯蘭世界最接近歐洲心臟的攻勢。(註:第二次維也納圍攻比較像是笑話。)
隨後的歷史讓我們用課本的說法大致帶過吧:「西歐的大航海時代開始,葡萄牙跟西班牙先後找到的通往印度跟美洲的航路,大大的開啟西歐王國們的視野。接著工業革命在英國開始,幾十年後西歐諸國兵強馬壯,開始壓迫了美洲、非洲、亞洲其他國家,展開了帝國主義的侵略,直到二次大戰後殖民化的浪潮才結束。」
呃,這段描述是筆者大致上把中學課本的講法濃縮一下,而且大概也是絕大多數人對這段歷史的概念。但問題是,這是西歐史還是近代史?而且中間有一大堆國家似乎都是死人,啥米鬼都沒交代就過去了,這是怎麼回事?筆者不擬批判教材問題,因為台灣的確沒必要去歷史課上到那麼複雜,但筆者必須要在接下來,大致解說中東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退兵雖有諸多解釋,但我們必須站在鄂圖曼的立場去思考,當時鄂圖曼的精華區域,是在現今的土耳其、伊拉克、埃及,攻下維也納擊敗基督教王國,確實可以在歷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但若跟這些精華地區喪失的風險比較,若你是鄂圖曼的統治階級,會優先處理哪一個部分?
讀者要清楚一件事情,蒙古帝國分裂後,在現今的伊斯蘭世界逐漸形成了幾個大區塊。第一個就是我們熟知的鄂圖曼土耳其,從巴爾幹半島、土耳其、巴勒斯坦、伊拉克、阿拉伯半島、埃及、北非等等,整個區塊是非常之大。但在現今的伊朗與高加索南部,是薩法維王朝的統治範圍,遜尼派與什葉派的宗教鬥爭並不是新鮮事,幾百年前就開始了。而遊牧民族最後的勢力進入了北印度,以現在的德里為中心,花了百年的時間統治了整個印度次大陸,包含現在的孟加拉、阿富汗、巴基斯坦。
簡單說,這三大帝國在整個伊斯蘭世界,不僅是有民族的認同問題,還有宗教上的認同問題,更有地理上的障礙存在,而且彼此之間是敵對而非盟友,攻佔領土跟發起戰爭是常有的事情。
在我們談論今天的政治局勢前,除了上述的大致範圍外,也要知道這三個帝國的內部文化情勢到底如何,以下是概略性的論述,一定會有細部的疏漏,請多見諒。
大抵上伊斯蘭帝國的統治,是依靠統治階級個人的實力,招攬奴隸兵組建禁衛軍,或是與遊牧民族合作組建的精銳部隊,去形成一個強有力的中央階層,讓地方諸侯豪強聽命。而伊斯蘭世界由於沒有基督教的教廷與教皇,無法形成一個中央教會,所以狀況很像現在美國新教的牧師,主要依靠個人魅力傳教。伊斯蘭世界各區域的主要教士,也就是所謂的「烏里瑪」,因此常各自解釋經典,無法形成一個統一的宗教教義。
這種鬆散的結構優缺點先不論,總之教士階級形成了一股強大的信仰力量,在政治上取得一定的地位,並在地方形成安定的保守勢力。只要統治者,不管是身為蘇丹還是國王,都必須跟這個教士階級取得妥協,若實力不夠強大下貿然觸犯這個階級,極容易遭到反對甚至推翻。
這三大帝國的勢力拉鋸了超過兩百年,此時的西歐根本構不成威脅,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印度根本就沒殖民,是與在地的土王跟酋長取得默契,建立了小型的要塞跟貿易補給港口,小心翼翼的求取生存與貿易利益。與其說此時荷蘭與其他西歐王國在印度洋是處處殖民,不如說是到處磕頭跟在地統治者求取合作的利益。
說實在的,幾艘船艦沒幾百個士兵,是能對這些陸地動輒成千上萬的軍隊構成什麼威脅?這些印度洋沿岸的統治者,不是美洲那些從未見過白人的帝國,不僅早就知道有這些歐洲人的存在,而且對其實力與意圖也相當了解。更何況此時西歐各國還沒有急速的拉開技術上的差距,並不能對當地造成實際威脅,頂多是騷擾跟煩人的傢伙。而且就貿易角度來說,保留這些交易港口,讓西歐商人可以帶來遠方的珍奇異寶跟所需貨物,還可以抽取稅金,當然是好事。
這種狀況要到了十八世紀,也就是我們課本上說的西歐列強開始到處「帝國主義」時才改變,主要原因有好幾個,這邊只講大致的一些關鍵因素。第一,俄羅斯崛起,開始往南發展,壓迫到鄂圖曼帝國在巴爾幹的優勢,還有威脅高加索區域。第二,印度的蒙兀兒帝國開始衰敗,造成地方豪強開始蠢動,讓此時在印度活動的英國商人感到有機可乘。
讀者要明白,這些被稱為帝國的國家,都不是單一民族的民族國家,事實上一個帝國之所以是帝國,其中之一就在於其包容各民族的力量。但反過來說,當帝國開始衰敗,各民族會起異心也是正常的事情。這容後再述。
此時的衝擊,對於這三大帝國來說,有其威脅性但還不到致命的地步。理由很簡單,伊斯蘭世界的核心並不是在巴爾幹半島,也不是在阿拉伯半島的南邊,更不在印度的德干高原上。這三大王國的核心是土耳其、伊朗、印度北部,讀者今天應該不會認為俄羅斯輸掉了烏克蘭的爭鬥,俄羅斯即將被歐盟攻陷吧?當年的人也不會,而且非常務實地看待自己的腳色。
其中對於鄂圖曼與伊朗(註*)兩帝國的直接威脅是俄國,俄羅斯經過多年的擴張,已經是成熟的強國,對於黑海被鄂圖曼帝國掌控心懷不滿,也想染指高加索區域。此時海上的霸主已經是英國,鄂圖曼的地中海優勢已經漸漸失去,富庶的埃及由於鄂圖曼的內部問題已經開始鬧分離。總之一句話,鄂圖曼此時是內憂外患。(註解:薩法維王朝已滅亡,開始受到威脅的贊德王朝,主要受俄國壓迫的是卡札王朝,太複雜了所以之後乾脆都稱為伊朗)
讀者請先有一個概念,龐大的帝國是不可能因為小小的英國遠征軍就覆滅的,其中的原因超級多且複雜。讓我們來看一下內部因素,也就是當這些巨大的帝國遇到外部問題,通常是怎麼面對與處理的?
首先,上層階級非常明白,工業革命後掌握煤與鐵,就是強大軍力的保證,而且技術的累積需要時間,引進西歐的軍事技術與改革刻不容緩。但這種理所當然的措施,在鄂圖曼土耳其內部卻是一連串政治災難的開始,最大的問題在於其政治制度,並非穩定的王朝傳承,也沒有開個魔界武鬥大會勝者為王的慣例,所以當現任的蘇丹引進了西歐的武器,還有聘用大量的西歐軍事顧問,那些地方土豪的想法是什麼?
這些地方領主跟勢力的想法,是帝國中央打算要來消滅他們地方的勢力,好更直接的掌握土地稅金、貿易利益。事實上,這種想法還真沒有錯,因為對鄂圖曼土耳其的中央來說,想要強兵富國,這些地方的阻礙當然要掃除,試想一個波斯灣海港被掌握在某個家族手上,利益一大半都被抽走,這種地方各行其事的狀態要怎麼強國?
結果就是,建立的新式軍隊,拿去鎮壓地方的次數還比較高。這除了引發內部不滿之外,還有更多結構上的問題。像是原本享有特權的禁衛軍,因為新式的軍隊建立喪失了原有地位。而那些教士們一方面擔憂引進西歐的制度,將會危及伊斯蘭信仰,更擔心自己的在地方的特權與地位會一落千丈。讀者別忘了,西歐的基督教會歷經宗教戰爭已經失去特權,西歐列強此時基本上都算是政教分離,這看在伊斯蘭教士階級的眼中,有著莫名的既視感。
總之,鄂圖曼因為與歐洲接壤,所以受到的威脅感最大,改革的意志也更強烈,也就因此改變的速度比較快,故引發的反彈也最大。可以綜合一句話來解釋,「既得利益與特權階級反對改革」,或者說反對激烈的改革,這道理說起來就跟當年中國遇到同樣狀況時,張之洞說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一樣的。面對工業革命百年後興起的西歐列強,後進的國家都必須找到一些面對現實的說詞。
這種情況往東邊就略好一些,此時蒙兀兒帝國面對的不是英國的入侵,是那些反對帝國中央的地方勢力,這些勢力看到英國的船堅炮利,反過來跟英國人合作對付蒙兀兒帝國是家常便飯。印度之所以會逐漸落入英國之手,與其說是英國太威猛,不如說是蒙兀兒帝國本身的結構問題所造成。
回到鄂圖曼土耳其身上,若此時出現了可媲美彼得大帝的優秀統治者,或是如拿破崙般赫赫戰功的英勇蘇丹,改革或許是可以有推進的效果。很可惜的是,鄂圖曼的改變太慢也太少,在海上被英國徹底擊敗,塞浦路斯等於丟掉了,在北方俄羅斯的多次戰爭中,終於輸掉了克里米亞,失去了黑海北方的陸地。
這是致命的一擊,鄂圖曼無法在自由使用黑海運送士兵與艦隊,整個土耳其都暴露在俄羅斯的攻擊下。這意即俄羅斯已經打開通往君士坦丁堡的大門,同時代表鄂圖曼無法在牢牢控制巴爾幹半島。不僅如此,雪上加霜的是,連在陸地上鄂圖曼連番輸給其他基督教、東正教國家,這讓統治階層在帝國內部的聲望是落到谷底。
簡單說,這給了反對派非常有用的說法,地方勢力就先不論,我們來看看教士們怎麼解釋這些問題。伊斯蘭沒有教皇,所以各地教士各行其事,自己解釋自己的,看誰講得有道理,信眾誰比較多就有實力。
大致上解釋的方向有兩派,一派的主張是面對西歐列強的先進技術,要虛心以對並快速的西化,讓中央財政的控制力更強,可以組織更強大的軍隊,同時改進貿易生產體系,強化國力。這一派的說法在屢次戰敗後,對一般老百姓來講實在沒有說服力。
另一派就是,認為一切問題是信仰不夠純淨,就是因為沾染太多西方技術,所以阿拉才懲罰帝國不停地戰敗,唯一的方法就是要回到更加純粹的伊斯蘭信仰,抵抗西方的一切侵略。這派說法逐漸成長,而且相當精神論,幾乎無視現實的問題。
讀者要明白一點,那個年代的識字率很低,教育系統很差,只要你識字並且可以解釋可蘭經的都有機會變成教士,在非城市外的地方村落等更是如此,這造成教士壟斷了話語權,而一般民眾不明究裡,對於帝國在千里外的戰敗也不清楚實況,不曉得面對現代兵器,精神論的效用不大,所以很容易被教士的說法影響,相信這種信仰問題。
還有,信仰之所以重要,除了心靈的問題外,這還代表著一套制度的運作。在一個原有的利益階級可以獲利的狀況下,他們只會想要僵固這個系統的存在,宗教信仰往往是最有力的方法之一。(註:讀者可能覺得很難以理解,但其實現在台灣也有這種狀況,遇到問題不想解決,成天跟你說過去那套成功,所以現在也會成功,失敗就是因為你們年輕人不夠努力,啥米產業升級的去死吧。)
綜合這些問題,鄂圖曼土耳其的困境在於,直接面對歐洲列強,所以沒辦法像東方的中國好整以暇悠哉度日,面對的是列強動輒數萬的正規軍,不是一兩千到中國沿岸開炮示威的遠征軍可比。
那麼鄂圖曼土耳其面對這種威脅,最後一招是什麼?沒什麼,跟我們偉大國父老孫提的「中華民族」一樣,明明是一大堆民族組成的大清國,偏偏硬套出一套民族主義論,逼小民族都變成漢人。鄂圖曼的幹法如出一轍,開始提倡民族主義,只不過講的是「我們土耳其帝國人怎樣那樣」。
這結果是很悲慘的,在中國你說漢人為主,再怎樣也因為漢民族人真的夠多,黑的都可以說成白的,明明是藏人跟苗族,都可以說成我們中華民族一部分。但在鄂圖曼土耳其內問題可大了,帝國境內的民族多到爆,而且沒有絕對強勢地位的民族,而且基督徒跟穆斯林都有。所以在鄂圖曼戰敗後,巴爾幹半島成立一大堆新興王國,這些王國都變成民族國家,成天提倡「大保加利亞」、「大塞爾維亞」,於是巴爾幹正式成為歐洲火藥庫。鄂圖曼的政策在其中實在功不可沒。
為何會如此悲慘?理由主要有兩個。作為最大宗教的伊斯蘭教,並沒有如同東方儒家系統,全面性地滲入生活之中,並結合政治權力形成一套「儒教」制度。也沒有像西歐經過宗教戰爭確定了政教分離原則,所以在鄂圖曼帝國內部,沒辦法用「我們都是穆斯林」這種口號來團結帝國人民。(註:再說,這是要怎麼跟境內的基督徒等溝通。)
而在民族上,不可能施行民族融合制度,尤其在鄂圖曼帝國並不是單一民族發起征服,強行統一其他部族而成。這造成開始強調「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子民」的民族主義效應,反倒引起各民族疑慮。他們認為這只不過是土耳其人,單方面的想要毀滅其他民族的自主性作法。
所以結果很慘,鄂圖曼治下的地區並沒有因為這種強調民族性的做法合而為一,反倒更加分裂,歧見更加嚴重。如前述的巴爾幹半島,基督徒跟穆斯林原本在此和睦共處上百年,本來日子都過得好好的,硬生生被這種差別性待遇,以及疑慮異教徒的心態,徹底的撕裂。這讓巴爾幹後來打起的戰爭特別血腥,毫無人性可言。
內部問題加上外部威脅,鄂圖曼居然沒有被瓜分,像是印度被英國蠶食鯨吞的狀況,真是奇蹟。這主要理由,還是跟鄂圖曼帝國後期,努力加入歐洲的國際系統有關。讀者不要忘了,鄂圖曼的心臟地帶不在歐洲,他們更擔心兩河流域跟埃及問題。
強大的俄羅斯開始侵略伊朗高原,伊朗諸歷任王朝的抵抗軟弱無力,整個帝國北部區域逐漸變成俄羅斯保護國。西歐列強擔心俄羅斯吞下肥美的伊朗與土耳其地區,英國更擔心俄羅斯勢力染指他們才剛拿下的印度。所以讓鄂圖曼加入歐洲的國際體系,許多紛爭可以透過外交仲裁與施壓解決,對大家都有好處。
只不過,越是這樣,帝國內部的基本教義派就更難接受,認為這些蘇丹只是西歐的狗,更進一步讓地方勢力有增強的機會。所以鄂圖曼帝國的最後,埃及總督自立為王,形成實質的獨立政權,也就不足為奇,而阿拉伯半島到兩河流域一帶的強大部落逐漸自治化,更是勢不可擋。
一口氣說了五千字,讀者若有看到這邊,大概會發現這種遠因的形成有夠複雜,但大體上都脫離不了權力跟金錢。許多宗教理由,到頭來都是為了鞏固自己統治的藉口,基本教義派的興起,與其說是必然的發展,不如說是時運所致。在教育體系不發達的地方,這種基本教義有其相當的吸引力。
讓我們直接跳到一次大戰後,鄂圖曼帝國確定崩潰後的狀況,此時西歐列強是打算瓜分此區的。但出了幾個問題,導致此區只是變成保護國、自治區,而沒有像印度一樣被英國正是吃掉。
原因之一,土耳其的民族復興,也就是我們說的土耳其之父凱末爾,他以一個中級軍官身分,用無比的熱誠跟卓越的軍事技巧,一舉統一了土耳其。不僅僅如此,面對新興的希臘王國,凱末爾將之徹底擊敗,保住了現今的伊斯坦堡,繼續控制住博斯普魯斯海峽,並利用俄國革命後無暇他顧,保住了安納托利亞高原直到高加索部分區域。
隨後,凱末爾展開全面西化的工作,不僅僅軍事技術的改良,政府組織乃至於議會制度,甚至教育與文化,連姓都可以改掉。為何凱末爾做到如此徹底,卻沒引起伊斯蘭的徹底反抗?其實不是沒有,但凱末爾成功激起民族主義情緒,製造出土耳其人的意識,並且以實際的功績讓反對者徹底閉嘴,當然這還包括擁有忠貞不二的軍隊,讓反抗者更不敢說什麼。凱末爾深知這些落後的宗教思想會阻礙國家進步,因此不僅僅政教分離,還讓軍隊成為制度的守護者。
要是當年鄂圖曼出了一個凱末爾,不僅軍事上挫敗敵人,還可以與列強簽訂平等條約,也不會搞到這種田地。只不過結構的問題造成悲劇的發生,一連串的失策促使做出極端的決定,然後此區就萬劫不復,陷入宗教教派衝突跟民族衝突。(註:看土耳其怎麼清洗亞美尼亞人,就知道這種訴諸民族意識的戰爭有多可怕。)
再往東邊的伊朗高原也沒好到哪去,俄羅斯帝國崩毀,讓伊朗王朝取得喘息的空間,後來就是讀者比較熟悉的,卡札王朝被推翻,改名為巴勒維王朝的近代伊朗故事。故事跟鄂圖曼是雷同的,為了強化半數為遊牧民族的國家,國王不得不將油田利潤與英國共享,並採取西式軍制,建立起西化的軍隊。
在此同時,強調制度的改變也衝擊到穆斯林什葉派在伊朗的發展,教士們同樣反對激烈改變,也一樣訴諸宗教情緒,而這些地方派系跟教士最擔心的,並不是國王強烈的西化傾向,因為國家的強大可以抗拒外國入侵,這是沒人可以懷疑的。一戰後鄂圖曼原疆域內的變化,讓伊朗感同身受,所以宗教勢力的反撲沒有鄂圖曼如此嚴重,也沒造成分裂現象。
只不過,國家的興衰就是如此,巴勒維王朝日後投向美國,英國的利益被美國繼承,當巴勒維王室越想要增加自己的實力,就越需要美國的協助,而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導致廣大地區民眾的憤恨。這不僅僅是對異教徒的感受,更重要的是加強民族主義,訴諸波斯的古老光輝過去的必然結果,最後引發的反撲就是何梅尼上台,伊斯蘭教勢力終於整握到政治權力。但即使如此,伊朗的當政者也沒打算回到過去的「純淨信仰」,依舊堅定地擁抱現代化科技跟軍隊。
而早就被英國統治的印度,則在戰後嚴重的民族主義中,逐漸分裂成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錫蘭等國家。造成了內部不同宗教信仰的大遷徙,以及更加狂暴的屠殺與對立,一直到了今天印巴兩國都還是彼此敵視的狀態。
經歷兩次大戰與戰後的分割,一度強大數百年的諸伊斯蘭帝國,一一崩毀在現代我們看到的樣貌。要如何去解釋這種現象,乃至於今天看到的中東亂局呢?
這有太多種解釋法,但筆者最不能認同的,就是台灣向來有的偏見與刻板印象,將伊斯蘭世界描繪成落後跟特殊國情的地方,以至於我們當今世界的主流價值,諸如民主制、議會、自由、人權,通通都不適用在此區。
若我們對此區的狀態做一分析,可以發現這是從美洲、歐洲延伸到亞洲的共同現象。當西歐終於從工業革命與文化復興等運動崛起,在科技實力與生產能力的巨幅超前下,後進國如何面對這些問題?而且這些問題跟距離西歐也有關係。
俄羅斯與後來的日本,就是比較成功的範例,但俄羅斯是以犧牲了廣大的農奴為代價,迅速的富國強兵與西化,終於在十九世紀末前追上了西歐的腳步。但過度的擴張與多民族問題,始終是俄國擺脫不掉的陰影,最終引發了共產革命。日本則因為距離遙遠,所以有充分的時間面對,而且國內的民族同質性也較單一,即使如此日本還是犧牲了農民,重稅與徵兵的擔子壓在農民上,讓少部分人先富了起來。而最終日本的過度擴張,也還是跟不上進步的角度,帝國最後也在二次大戰中灰飛煙滅。
伊斯蘭三大帝國的覆滅,就是不成功的例子,原因很多,但大體上可以分為內部與外部兩部分。內部又可以分成多民族帝國、宗教派系林立、中央與地方權力鬥爭。外部就是距離西歐列強太近、壓力太大,對外戰爭與外交折衝屢屢失敗。總之,一連串的問題造就了帝國的覆滅,而帝國的崩潰並沒解決問題,三大帝國在崩毀前夕,程度不一的打出民族主義這張牌。
這張牌在蒙兀兒帝國的效果太差,畢竟帝國高層本來就是外族,而且直到英國勢力進入印度前,次大陸全區也非被中央高度統一管理,英國與其說是吞併印度,不如說是當地的地方豪強有意無意間與英國的合作,逐步推翻中央的過程。在這過程中被犧牲的是帝國的舊勢力以及最底層的民眾。
在伊朗的諸王朝效果也不是很顯著,但畢竟沒有太過直接的威脅,俄羅斯的入侵是相當晚的事情,而教派跟民族的複雜程度也還好,但民族主義最終結合了宗教勢力,形成了在意識形態上非常反西方,但在制度與生活上卻最西化的世界。即便如此,到了今天伊朗也還是有相當多的游牧民,現代化的衝擊與宗教勢力的反抗依然存在,只是相對而言不強烈。
鄂圖曼帝國最慘,打出這張牌的結果就是帝國分裂,最後民族主義是發酵了,只不過在巴爾幹造成了穆斯林與基督徒國家的仇視與衝突。埃及則分裂出去,民族光榮講述的不是薩拉丁的功績,而是過去的古埃及諸王朝光輝。伊拉克、敘利亞、阿拉伯則分裂成各王國,其中有心懷重建帝國的英雄,也有只在乎部族利益的王室,而巴勒斯坦分割問題則造成了我們現在看到最大的危機。最後帝國遺跡被現今的土耳其繼承,依靠徹底西化的英雄維持了最後的光榮。
要說伊斯蘭帝國的覆滅對於我們有何參考價值?筆者認為,最大的參考點,在於既得利益階級,是絕對不會對損失妥協的,那怕是一丁點都不肯。這不是說這些人沒有國家意識,而是在那種本就沒有現代國家觀念的地區,部落傳統與人際關係網路才是重點。
許多我們稱為現代化的觀念,在當地也不是被拒絕,而是由誰獲得主導權,當國王們掌握著權力時,他們高喊的是愛國情緒與民族主義主張,徹底壓制宗教與地方勢力,而失敗的時候就動用軍隊無情的鎮壓。當地方部落掌握權力時,他們高喊著民主與議會,要求權力與利益共享,而選舉失敗,執政黨又不肯分享利益時,在野者就會開始破壞民主,造成所謂的民主失靈。(註:問題歸根究底還是執政黨總想要贏者通吃造成的結果)
那如果是宗教勢力掌握到這些現代化工具,會回歸他們倡導的純淨信仰生活嗎?根本就不會。有魅力的教士會要求政治領袖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指導政治與經濟制度的建立,並且構築一層厚實的宗教特權階級出來,並透過綿密的網路控制群眾。當這種作法失敗,或是還未取得權力前,往往訴諸極端的教義,驅使狂熱的民眾投入奪權的戰爭。
這些狀況跟我們台灣有何不同,跟那些老牌的西方國家有何不同,跟中南美洲有何不同?哪有不同,通通一樣,人在追求權力跟金錢時的熱忱從未改變,既得利益者維護自己壓迫同胞而來的利益時理直氣壯。
而每當自己國家的衰敗,引來西方列強覬覦時,執政當局的說詞也都千篇一律,不是在野黨刻意杯葛,就是地方黑金勢力阻礙改革,不然就怪都是西方帝國主義愛侵略,總之千錯萬錯都是they的錯。
若我們仔細審視歷史過程,會發現千百年下來,每一個帝國幹的事情都一樣,強大時對外征討,衰弱時訴諸極端民族情緒。當帝國強大時包容民族包容宗教包容萬物,在帝國衰敗時開始排外跟強調單一文化價值。這問題的根源,就是原本的統治階級拒絕接受失敗,想盡辦法要維持其統治利益,而去犧牲其他階層的民眾。
帝國主義是很單調的灰色名詞,其實每一個帝國都有不同的核心利益,面對問題時的處理方法也都不一樣。各帝國之間都有競逐,尤其在近兩百年來更是如此,沒有哪個帝國特別良善,或是特別喜歡侵略別人。這純粹是追求利益產生的後遺症,因為帝國之所以會形成,內部有許多利益階層在。
筆者就舉英國為例子,英國對外的帝國主義行為,難道是舉國一致都支持?當然沒有,私人行為或是海外公司亂搞,議會往往不買帳,甚至斥之為野蠻。但就因為議會是經由投票選出,這些海外貿易公司常會利用媒體渲染,用來加強輿論壓力與遊說力道。而下議院跟內閣通常比較在乎歐洲大陸上的國際關係,很不願意為了海外殖民地發動戰爭,但也常因為選票壓力而被迫去淌渾水。
而由國家發起的帝國侵略,與其說是刻意想要去侵占土地、控制當地群眾,不如說往往是因應國際關係的行為。例如俄羅斯帝國侵入鄂圖曼,英法兩國還比較想保持鄂圖曼的完整,用來妨害俄羅斯的擴張,為此輸出了大批軍火跟顧問。這嚴格說來比較像是交易跟買賣,對英、法、鄂圖曼而言有共同利益,但就那些非統治階層的人來說,不管是真的認為這是西方勢力入侵,還是將之視作很好的國內政治藉口,就要看當事者怎麼想了。
英國是議會民主制,故有這些問題,法國與新興的普魯士難道就沒有?埃及總督為了實現獨立出鄂圖曼帝國的夢想,借了遠超出自己可以負擔的債務去開挖蘇伊士運河,好獲得重大的經濟與戰略利益。結果還沒蓋好就破產,導致英法兩國介入。請問這是英法兩國深謀遠慮故意陷害埃及總督,還是純粹是管理不善與投資失敗所造成,在這之後英法派出財政專家接管,是為了侵略埃及,還是單純的不想造成鉅額損失?當然,欠錢的跟被欠錢的,看法跟想法都不會一樣就是。
若當年局勢調轉,侵略鄂圖曼的是英國,而去跟穆斯林合作的對象是俄羅斯,那羅斯柴爾德家族就不會利用其金融實力施壓英國政治家,猶太人也無從回到巴勒斯坦,更不會有今天的以巴衝突。不過,巴勒斯坦地區就不會有衝突了嗎?鄂圖曼帝國解體後,民族與宗教仇殺從沒停過,神秘的蘇菲教派更是被壓迫與屠殺,什葉派與遜尼派衝突正式端上檯面,這些問題是伊斯蘭的本質,還是根本就帝國崩潰的後遺症?
筆者想寫這篇,是因為近年來看到太多台灣人,看事情很容易陷入矛盾。講到自己就會複雜化,認為成功失敗有很多因素,不能一概而論。而提到外國,就喜歡簡單化,認為人家「就是喜歡這樣」。
美國繼承了英國在中東的諸多利益與地位,這是美國要承擔的。但與其說是美國有天生的帝國主義侵略性,不如說這是二次大戰後的冷戰圍堵,反正美國若不前進中東,蘇俄也會進來,事實上也的確進去了。而中東各國是很可憐,被迫接受這些大國壓迫,還是其實維持著競合關係,彼此相互利用?
運作巧妙者,如沙烏地阿拉伯、約旦,直到今天都是獨立地位,幾無受到混亂衝擊。運作不佳者,沒辦法利用大國對峙從中取利,反倒促使內部衝突化,像敘利亞、黎巴嫩等地區,根本就是被自己人搞砸的。其他如伊朗、埃及,國力不差也都利用戰略優勢,成果相當不錯,埃及走向親美獲益匪淺,伊朗力抗被美國扶植的伊拉克侵略,已成為地區強權。
若讀者想要抗議,認為這些都是美國邪惡的資本家跟猶太勢力在控制,導致中東地區各國都是統治階級獲利,受害的永遠都是基層勞工跟老百姓。那麼,我們台灣難道不是?執政黨是優先照顧哪些人,是去照顧那些勞退都快破產的數百萬勞工嗎?
很多事情是沒看到,但不代表不存在。中東整個區域不分親美反美,幾乎無例外都是如此,優先照顧自己的核心支持者,對於反對者的地區或省分,吝於投資開發,任其自生自滅,若有必要還會打落水狗。慘就慘在,這個地區要搞到軍火太容易了,所以沒辦法像台灣,可以雙手一攤裝死,反對者除了憤怒與流淚就沒辦法。
在中東,反對者的怒火是很容易透過暴力回饋的,差別在於範圍與程度有多廣多大。只要看一看現在伊斯蘭國的帝國大夢,還有像哈瑪斯的毀滅以色列大計,就知道這些政客說謊都不打草稿,看其實際的行為就知道,這根本就是徹底的政治行為,做法跟數百年前的蘇丹沒兩樣 - 招募忠於自己的軍隊,分封土地跟女人給這些戰士,獎勵那些犧牲戰士的遺族,逐漸建立起自己的勢力範圍。
在台灣哪有不一樣?選贏的開始獎賞支持者,分到國營機構當經理董事酬庸,或是讓其進入內閣當官,讓地方諸侯的支持者可以為所欲為,房子不僅自動會變大,海豚可以轉彎,司法體系都跟瞎眼一樣沒看到。
不要因為行為本身的暴力與否,就否定其政治行為,轉而認定其理想性。也不要因對其行為的不習慣與不熟悉,輕易地相信這是文化差異,進而同情其殘暴手段。
人總是要進步的,如果讀者真的認為中東殺來殺去是正常的,那我們轉回來看看台灣,我們會認為選舉選輸就拿槍打內戰是正常的嗎?別說台灣有比較文明,自己選輸了就上街開夜市,然後別人選輸了就說要少數服從多數,很文明嗎?
台灣只是沒有開放槍枝而已,不然依照目前執政黨這種只在乎自己人,只保護自己人的幹法,會不會真有內戰爆發,天曉得。而既得利益者也別太自信,軍隊到時候站在誰哪一邊,鬼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