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一臉認真地問我:「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後五分鐘,你會做什麼?」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只覺得果真死到臨頭,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可以做。在對方逼問下,我只好說:「大概是躺下來,胡思亂想或什麼也不想,安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吧!」對方聽了似乎很失望。
後來才知道,這個問題最動人的答案是:「把握時間,立刻打電話向某人做你一直想做但卻沒有做的最真誠的告白!」然後引出「那你為什麼不現在就去打呢?」的人生規勸,頗有醒世與勵志的意味。
相較之下,我的答案不僅怪,而且蒼白無力,難怪對方會失望。
更後來又知道,美國在1950年代就有個「最後兩分鐘」的電視節目,邀請名人上節目暢談如何利用生命的最後兩分鐘。很多應邀亮相的名人都談得驚天動地,口沫橫飛。但愛因斯坦卻拒絕參加,他在給製作單位的回信裡說:「如何使用生命的最後兩分鐘,對我來說,似乎不怎麼重要。」
確實是不怎麼重要。所以,看來我的答案也不會差到哪裡。
更更後來,又讀到十九世紀的法國詩人阿威爾如何使用他生命最後一分鐘的故事。原來,阿威爾畢生追求詩句的精鍊優雅,憎惡語言的混淆;臨死前,他躺在病床上氣若游絲,護士以為他嚥了氣,朝門外大喊:「快把走廊上的某某東西拿進來!」
但護士把Korridor(走廊)唸成了Kollidor,阿威爾聽見了,將他的死亡稍稍延後一分鐘,鼓起最後的生命力,張開眼睛,很清晰地對護士說:「那個字的正確拼法應該是Korridor。」在即時糾正護士的錯誤後,他才又閉上眼睛,安然離開這個塵世。
聽起來似乎也有點怪,但我想阿威爾的生命理念相當明確,而且可以說是幸福的。因為「憎惡語言混淆」的他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分鐘,依然在做反映其信念的事情,沒有任何改變或追悔,這就是最堅定的生命信念與最值得信賴的幸福。
《左傳》記載,孔子的得意門生子路在衛國內亂時,挺身而出護衛他的主人孔悝,對抗蒯聵,但被蒯聵派人擊殺,戴在頭上的帽帶斷了,他在臨死之際還堅持要把帽帶綁好,因為「君子就算死,也要正冠而死。」這種「結纓而死」,也是在反映他對孔子教誨的不移信念。
如果一個人到了生命的最後五分鐘才想到要改弦更張,而盡去做些平常沒做、不想做、不敢做的事情,那豈不是在表明他在死前對自己既往的人生感到懊惱,產生了莫名的追悔,覺得自己「活錯了」或「白活了」?
「安靜地躺下來,胡思亂想或什麼也不想。」我這個答案既不偉大,也不動人,但我卻越來越喜歡。對我來說,它一點也不奇怪,因為那就是我平日經常在做,喜歡做的事情。也許這談不上什麼生命信念,但卻是我偏愛的生命情調。我希望今後,甚至到死前,一有機會,都能夠坐或躺在安靜的地方,悠閒地想些事情。
說生命只剩下最後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也許太逼人,但如果只剩下一天,那我會想做什麼呢?宗教改革者馬丁.路德說:「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我依然要種我的蘋果樹。」每個人都有他要種的蘋果樹,何必因為末日的逼近,而忽然想改種櫻桃樹呢?
這個末日,即使不是今天的明天,但總會是某一天的明天。每天都照自己原先的想望,去種自己的蘋果樹吧!又何必因為看不到收成而悲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