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鄉的路上,即將抵達前,我們跟小萬說:「等一下看到阿公阿嬤,你可以叫『阿公!』、『阿嬤!』,他們好喜歡你,聽到你叫他們,會很高興。」小萬沒回應,我們也沒打算繼續說服,就姑且當做盡告知之義務。
一到家門口,小萬就喊了:「阿公、阿嬤!」。正在想哇賽這小孩都有聽進去耶。而開門的長輩第一句話就是:「怎麼沒叫人?」
「我有叫啊,但是你們沒有聽到。」他一字一句,清楚的說,沒有怨懟,就只是平鋪直述的陳述事實。
「那你再叫一次。」不死心的長輩說。
「不要。」然後他就咚咚咚的去玩了,處理長輩的叨念,便是我們的工作。
四天三夜的旅程裡,時不時就會聽到這樣的對話:
「跟我們留在南部好不好呀?」某個長輩說。
「當然好啊。」小萬笑得燦爛,「但我明天就要去台北了喔。」、「我明天再來找你們玩喔!」(他的明天,泛指還沒發生的日子,正如昨天泛指已經過去的時間)或者,他也會說:「不要啊,我要回去家裡。」
我在房裡工作,聽見門外傳來的某個長輩的聲音:「媽媽回台北了,她不要你了。」
「才沒有咧,她在房間裡啊。」又是一次,陳述事實的口吻。而我們鮮少騙小孩,於是他的字彙裡也不太出現「你騙我」這樣的詞。
某一個平行世界的我,可能在此時開門大聲說:「媽媽在這裡,媽媽不會拋棄你!」,為了讓孩子有安全感,必須成為一個對長輩毫不留情的晚輩,畢竟,長輩也需要教育。
但我什麼都沒做,只是聽著,覺得生氣,一邊想自己該怎麼婉轉的跟長輩說:這樣跟小孩開玩笑一點都不好玩,一邊有點懊惱成不了平行世界的那個自己。不一會,小萬跑來開門,說:「你看!媽媽在這裡呀!」語氣裡只有「你怎麼會搞不清楚,真奇怪捏」的態度,感覺不到絲毫的困擾與擔憂。
回到台北的某個晚上,我們去買東西,結帳時櫃檯人員說,我們買的幼兒牙刷,有貼紙贈品,要我們到服務台去領。服務台的店員拿著貼紙對小萬說:「你應該要跟我說什麼?」小萬只有一臉狐疑的看著她。
店員:「你喜歡巧虎嗎?」小萬點頭,雖然我懷疑他根本不知道巧虎是什麼。
店員:「那你應該要跟我說什麼?不給你了喔!」
小萬:「好了啦我知道了。」他轉身就想離開。
外子試著緩頰:「阿姨想給你貼紙,我們跟阿姨說謝謝好嗎?」
小萬:「喔!好啊!謝謝!」
我在一旁聽得好笑,三歲兒不是好惹的,有時想想自己內心小劇場很多,幫他擋東擋西的小心翼翼,但其實這孩子根本一點都不介意這些啊(看來也不怎麼介意拿不拿得到貼紙)!
那些叫人不叫人、那些禮貌不禮貌、那些「媽媽要遺棄你囉」的,以為是玩笑話的恐嚇,可能是我過去的傷痕,不是他的。我知道若擺著不管,也許這會變成他的傷口。但我必須一直提醒自己:是不一樣的,我的原生家庭與現在的家庭是不一樣的,我的母親與我是不一樣的,而幼時的我,與眼前這個孩子也是不一樣的。
要很小心,才不會將小時候的自己的需求,誤以為是現在眼前這孩子的需求。
要很小心,當踩在真實捍衛孩子權益,與冒出來的過去的記憶的邊界。
平行世界中的那個我,有一種風險是,在自以為捍衛的當下,也讓孩子看見了大人之間的衝突,我並非主張大人間不能有衝突,或者吵架都要躲起來吵。我只是想著,當我們殷切告訴孩子:「有話好好說。」的時候,我也得努力成為好好說話的大人。
*原文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