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並不厚,甚至顯得過份輕薄,而這也是剛入手的讀者所疑惑的:那近乎漂浮囈語式、抽象斷代物件聯想、以及狀似自溺的自傳意味,種種如何能夠說好一個故事?白的契機來自於作者韓江因故能到華沙駐點參與某種計畫,她選擇在冬日來到一個更加閉鎖嚴寒的城市,如其在後記所言:「那時呼召我的唯有那都市,就算那裡是北極或南極,我也會過去。」於焉那召喚帶有些非理性意味,猶如鎖孔相符應,毋寧說那是種白的底蘊,關乎白的聯想。
《白》以〈我〉用破敗門所刷填上的白漆為伊始,濃厚顏料作為一種遮掩,它既覆蓋了曾經不願面對的生活,那空白亦開啟了新篇章的揮灑可能:在那個陌生涼寒的街景中憶起已經逝世的姊姊,在出生三小時內就消逝的微弱生命。這也是通篇編排的主旋律,先是藉著〈襁褓〉、〈嬰兒服〉與〈半月糕〉等意象,將白之淨潔、純粹、關乎生命最開始萌芽的柔嫩全訴諸於嬰兒身上。在〈那女人〉的篇章中便假其感官體驗這個世界,新舊嫁接,想像若我是那未曾長大的姊姊,我會看見什麼、我會聽見什麼、我會怎麼樣對待『我』?但最後作者卻推翻此綺想,因為如果她仍存在,或許我就不會出生,連帶無法在此以此種思維寫下這些字跡。在此碰到的矛盾,揭示了她的追憶是拼裝於生死之間,將死嬰兒透過作者想像填充,僅是一芽生客體,實則透過此上攀至更高階層的生命探求。
篇與篇之間看似鬆散、近乎隨筆漫談,與其說是白的聯繫,更像是創建起一悲傷超連結,因於逝世無所逃避所蔓延出的情緒連鎖於種種物事,讓每件觸眼事物都激起關乎生的詰問。至於為什麼是白,而不是綠黑黃紅其他顏色,在篇尾所收錄的文章有給出解釋:權熙哲的〈如何與我們身為人類的事實奮鬥〉其實攫取自韓江的〈少年來了〉,裏頭的青年蒙受戰爭暴虐的對待之後,對於自己竟然與痛下殺手的族群屬於同一物種而感到極端焦慮。他援引了此句作為開頭,認為韓江之前的作品都是一種「提問」,這些詢問多半盤桓於人類活著的事實,以及如何取捨活著的姿態。如《素食者》中叩問「若屬於人的活著必然建構在對其他物種的侵害之下,我有沒有能力選擇其他生命態度?」
《白》是成為了顏色存在之前的存在,換言之,它是萬物得以生成的前提,「最極端的可能性之底層,是讓所有的聲音都能發出來的沈默」。依循著前述脈絡,便能聯想到此組譬喻指稱的正是死亡與新生:正因為有了慘白的襁褓衣帶、肅殺的鳥瞰城市、寒涼的迎面雪花,此些關乎逝世、萎縮、困頓內攢的詞彙想像,才讓襯托出生之洵美和價值。早逝姊妹是微小的白,透過種種聯想,她擴展成一大片畫布,讓還活著的人能在其上揮灑各種如果,或許這正是白隱藏在文本中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