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那嚥不下的陰影──在懷疑中前行，也許是唯一出路│《地海巫師》分析

分析心理學始祖榮格（Jung），以一種平常的語言，描述著也呼喚著每一個人去面對自己的陰影。就像是在諮商工作裡，我或許已經跟某位個案工作一段日子，那些最初驅使他/她來求診的問題也得到安頓，且往往伴隨著一些個人成長、原生家庭、重要他人或事件的改變後……才會等到個案首次在我面前，道出他主觀或客觀上的「陰影」的那個珍貴片刻。

這個片刻，彷彿是天主教的「告解」聖事一般。

無獨有偶，好幾位個案要去「告解陰影」的時刻，都會突然卡喉，得停下來用力嚥下甚麼似的，大概某句吞不下的話正被身體本能地反抗著。就像有一位男士曾跟我說：「其實…(嚥)…我自知不是甚麼好人，(那些事)做的當下很罪惡，但我還是做了…怎麼辦？心理師，還有救嗎？」

過去，他很強調自己的良善，我也看到心上，今天他卻自己質疑起自己，我是更為欣喜──因為這是必然的過程，如果諮商無法讓人「告解」自身的陰影與罪惡，那個案也得不到告解的快慰及世界與之和好的可能。

那位男士是怎樣認識到自己的陰影的？從那些他最愛又最討厭、潛意識般選擇上、傷害他的女人身上，回頭看到自己的影子。這就是榮格為何會說：「個人的潛意識，是由陰影來擬人化身的。」（Mysterium Coniunctionis, 1955-1956）以及「陰影只能透過與某個伙伴的關係來現身」(Aion, 1951)

在精神分析治療中，由於我們一步步探索人們的潛意識欲望與謎題，因此遲早會以某種擬人的方式遇見其陰影。

美國作家娥蘇拉‧勒瑰恩 (Ursula K. Le Guin, 1929-2018 ) 筆下的《地海巫師》，講述一名叫格得（Ged）的青少年男巫，他天生有著強大的力量，自尊心更是不能被挑戰。在小說裡，他自身的「黑影」之所以能夠現身，便在於學長挑釁他力量不足，叫他沉不住氣而犯下傲氣的錯誤而產生的。

這個格得吞不下、不想承認、不願領回的黑影，一直追著他跑。跑到後來，還真的以「人」的形象出現──這就是我們的潛意識，我們的某個未明的欲望本質，某種我們做著卻討厭的行為的根本驅力。在小說裡，勒瑰恩也許有意無意搭上了榮格的理論，讓主角的黑影先藉由他跟學長的關係現身，再以「擬人形」方式追趕他。

你可能會問，陰影為什麼只能透過伙伴來現身？這在於，我們的陰影總是要先找到一個投射的對象，才得以運轉起來，並最終以具體化、我們在人與人的關係中避無可避的方式，讓我們親身體驗到它的存在。

然後，當我們看見自己的一雙手怎樣「無知」地造就出陰影之際，我們也許會像《地海巫師》的格得一樣，開始陷入低迷。他收起自己的魔力，在巫師學院裡只是乖乖唸書，避開人群。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事實上，他是感到什麼也不對，做什麼也可能是錯誤的。他懷疑自己，那個可能會造成傷亡的自己（學院的校長便是在拯救格得時喪命的），他不知道甚麼是對的，只知道自己很可能是錯透壞透的。

只不過，格得還是在高三時畢業，跟我們一樣離開了校園的保護，得獨自踏上現實的路途，在「一切皆可疑」中蹣跚前行。就如同榮格所說：

無可避免的是，在「一切皆可疑」中前行，也許是唯一的出路。

但要懷疑甚麼？自我、他人、世界，那些過去與今天及未來的信念與價值，那些己內及周遭的人與事的本質。榮格沒有說清楚的是──這其實只源於我的臨床經驗的想法──要在「一切皆可疑」中「前行」，也代表需要一種「確信」，確信甚麼？自我、他人、世界……

懷疑，是分離的起程；確信，是整合的歸途。陰影從投射出去，被體認，到在懷疑中爭戰、僵局、停滯以後，漸漸匯聚回來，整合出一些新的東西。這標誌著分析治療的第一步（甚麼 ?!這才是第一步 ?!），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畢竟，心理諮商或治療並不是把人「治成完人」然後送他出診間；相反，為我而言，在經過分析以後，是讓個案能夠因為整合的力量，而有力量開展他（與治療師無關）的生命，踏上他的「地海之旅」。

最後，這篇文章其實也是我的告解，請求我的讀者諒解。因為我的私人因素，原定在5月2日（日）於台中台中益品書屋ep-Books，由楓書坊文化主辦的講座──「失控的內在力量──從《地海巫師》談創傷與個體化旅程」需要取消。我承諾未來有機會，必定找機會來台中跟大家見面，而已經報名的讀者，將在近期收到取消與退費通知。謝謝大家，但願這篇文章能多少作為一點缺席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