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師，我在教育現場出櫃——專訪出櫃教師趙彥婷

文／鄭盛懋
責任編輯／饒辰書、郭晴

趙彥婷，畢業於臺師大衛教系，臺南女中英文老師。2018年公投前，她在錄製給學生的教材影片與個人臉書帳號中出櫃。對多年壓抑性傾向的她而言，職場出櫃是她人生中重要的里程碑，出櫃後的迴響更讓她堅信性別平等教育的重要。2021年，趙彥婷收到教育部性別平等教育季刊邀請，成為季刊研究教師，撰文寫下自己的故事，用行動與文字為性平教育努力。

彥婷從小便討厭穿裙子，一起學芭蕾舞的女同學都夢想跳公主的位置，但她更嚮往扮演王子，陽剛的性別氣質常被母親與家族的長輩指正。青春期時對於自己喜歡的是同性而感到疑惑：「我這樣是不是不正常？」內心的矛盾使她缺乏自信，也對自己的性傾向感到害怕，因為世界告訴她這是錯的。16歲的她在某次與初戀學姊通電話時被母親發現，生氣的母親拿起藤條抽打她，直到藤條斷裂，情緒失控對她大吼：「妳如果是同性戀我就去死！」母親絕望的表情，讓她深深感受到自己的「不正常」令媽媽非常傷心，發誓一定要改變。別無選擇，她毅然離開學姊，從此將自己的性傾向「封鎖」。她表示：「為了讓家人愛我，我走上了一個很辛苦的忙碌人生。」

在成長途中，彥婷試圖用「忙碌」去排解對自己性傾向矛盾的痛苦。就讀師大時，五年修了衛教系、英語系與音樂系課程共266學分，以榜首考進台大研究所後又直飛英國進修，排滿任何空檔，進而沒有時間去對這些痛苦感到悲傷；另一方面，彥婷也試圖讓自己變成母親喜歡的樣子，留長頭髮，並嘗試與男性交往，還積極參加佛學營，希望透過信仰找到出路，過程常感身心靈受到拉扯而更加迷惘。訪談中，她苦笑調侃：「那根本就不是什麼斜槓人生，而是有病。」長達二十多年的摸索，彥婷曾在一次痛苦的失戀中獲得家人的陪伴與支持，但即便是如此，路途中她仍常感不安，只要想到自己是媽媽人生中的遺憾，就禁不住難過，甚至討厭自己。

2018年10月，婚姻平權公投案的討論進入白熱化，彥婷當時在臺南女中的課文探討「心靈傷疤」，她讓學生透過分享去面對自己的心理創傷，同時也決定第一次用「分享」去處理這道伴她30幾年的認同傷痕。公投前10日，她在錄給學生的教學影片中出櫃，並逐字上傳到自己Instagram帳號的限時動態上，呼籲更多人支持公投。原本只想跟學生出櫃的她，隔日收到的巨大迴響給了她勇氣，在Facebook上又以中文寫了一篇給親友長輩的出櫃文。文中說道：「我們可以藉由教育，讓此刻正經歷著我年少時所經歷的迷惘的那些孩子們，不再需要陷入自我質疑與否定的痛苦中。」

——摘自趙彥婷學生的感謝信

文章發布後，彥婷頓時成為學生間討論的話題，她陸續收到更多校內學生對自己性傾向的自白與討論，並開始思考如何在校園中為性少數族群提供支持。她認為「被看見與否」對於大眾去認識一個不熟悉的群體非常關鍵，因此決定透過紀錄片，帶領這些孩子認識同志運動的歷史。「電視與彩虹史」就是抱持這樣的初衷開設。她表示：「從電視名人出櫃的經驗中，希望讓學生看見同志對自己的自信，也能進而對自己產生更強的認同。」原訂四堂課共計8小時，但因人數增加，加上有畢業校友撥空前來旁聽，最後延長成為12小時的課程。這門開課嘗試，讓多元性別短暫走入臺南女中的校門。

課程實行之前，彥婷收到一封標題為「沉痛氣憤的家長」的投訴信。一名母親來信表示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兒參加同志課程，鬧到母女家庭革命，以女兒變得「不男不女」為由指控趙彥婷「錯誤誘導學生變同志」，請她不要用自己和母親已經和解的情結去影響學生，甚至打電話到教務處請求取消課程。校方當下以「支持好老師教學」回應家長，但該信對趙彥婷打擊過於巨大，長久未癒的家庭陰影再被掀開，使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做錯，開始擔心母親其實根本沒有與自己和解，再次陷入自我價值的質疑。

彥婷整理思緒後決定將這門課程中止，但因教務主任致電關心表達支持，建議將課程延後不要取消，給予她足夠時間休息沈澱，終於讓她放心也最終如期完成了這門選修課。彥婷表示不論在課堂中或課堂後，都獲得許多能量，尤其課堂中有好幾位學生對LGBTQ議題非常熱衷甚至比自己熟悉，反而讓長久以來逃避此議題的自己受到鼓舞，也學到更多。這次開課經驗，讓彥婷萌生進修、增能的念頭，期許自己對同志議題更熟悉、更了解。

2021年初，經由一次研習機緣，彥婷收到教育部性別平等教育季刊的邀請，詢問她是否願意擔任季刊研究教師，協助刊物推行與撰稿。這讓她又驚又喜，表示雖深知自己仍有不足，但能盡一份心力還是很想把握。她希望透過全國性的刊物分享自我認同的心路歷程，傳達同志教育的必要性，因此答應撰寫，希望改變現況。

談到性平教育未來的展望，趙彥婷提到「權威可以推舟亦可覆舟」。她說：「就讀師大衛教系時，曾有位老師在課堂上談到女同志的正面形象，為我長久以來的自我否定找到救贖。」他就是當時衛教系必修課「性教育」的老師：晏涵文。彥婷表示近年讀到晏涵文對性平教育具爭議性的言論，表達不可置信：「老師曾經如此啟發人心！」她指出，晏涵文在2020年再版的《性、兩性關係與性教育》中，依然以「兩性」概括多元性別，不僅引用數據老舊，文獻資料缺乏更新，在談同性戀的章節中，仍以「視為他者」的角度撰寫，並未針對提升LGBTQ族群的心理健康有所著墨。趙彥婷表示，期許未來師培生，能培養多元性別議題的高敏感度，才不會讓現行教材的不足與缺失傷及下一代。

訪談最後，趙彥婷引用卑南族性別作家馬翊航於《山地話/珊蒂話》一書中的一句話，作為給師大人和全體大學生的勉勵：「以形形色色取代堂堂正正」。她期待第一線教育人員能接納孩子的多元與獨特性，而不再理所當然地透過主流價值的視角去講述這些與眾不同的群體。

身為導師，趙彥婷用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與勇氣，去推動性別平等教育，並鼓勵更多力量一起為這項議題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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