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貴婦的派系：不結黨無以立的天篷母親（上）
更新於 2021/05/2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故事當然是發生在台灣Covid-19疫情進入三級警戒之前）
身為打工仔的我再次受邀參加天篷貴婦的午宴聚會，估忖是學霸女王對試閱稿件滿意，或是我提供了什麼令她顏面加分的娛樂，無論如何承蒙她的垂青，壓力都隨著赴約的時日將至節節攀升，我能表現得比上次更得體和有趣嗎？維持同等水準是否等於「不進則退」？為了阻止負面思考在腦中蔓生，我強迫自己提早打理完妝出門，以免事到臨頭因為想逃避刻意拖延，行程滿檔的天篷人參加圈內活動向來很準時。
出門的當下是台灣上班族打完卡、在崗位上值班了一個小時左右，此時可以逛的商店書店都沒開，揣著裡頭塞了筆記本和電腦的手提包在台北街頭徘迴，不是工作前儲備能量的好選擇，於是我走進一間徒步即可抵達聚會地點的咖啡廳，點了杯飲料坐下來敲打鍵盤。
外出寫稿是賭博，我喜歡聽人聲嘶吼的龐克或重金屬音樂提振士氣，也不介意施工挖馬路或是機械的轟響和震動，然而記者訓練的遺毒總是讓我對人類的談話聲入心，兩桌開外是五名天篷貴婦，她們正在等待附近的雙語幼兒園下課，並去接小孩之前在此處開會，籌劃學校的繪本閱讀時間。
貴婦媽媽友的交流與較勁潛規則
「我真的覺得你好了不起，生了大寶二寶三寶，全部都是你親自帶！」一位聲線甜膩的媽媽吹捧起坐在人叢中央的同伴，看風向那位同伴是這一群貴婦中的首領，「能夠讓所有小孩都跟著行事曆走，上課不遲到，便當做得比外面大飯店賣的還漂亮，而且你還有時間準備健身教練執照考試，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帶三個孩子還有餘裕兼顧廚藝、健身而且身材曼妙的首領媽媽當之無愧地接受讚美，她用稀鬆平常的語調，說起自己如何給三寶建立紀律和時間規劃，「我都跟孩子們說，我們家住在中山北路底端，進市中心會塞車，他們三個上學的地方不同，就要為彼此著想，一個人遲到就等於大家都遲到，所以前一天就該把自己上學要用的東西準備好……」
一名貴婦點頭道：「真的要提早準備，我們家仁愛路那邊早上也是車很多。」
「唉，復興南路和敦化南路那一帶上班時間老是堵車，每天我都要拼命催我家那兩隻動作快點，不然一定遲到。」另一名貴婦接腔，我知道那個區位有捷運文湖線、淡水線與各路公車可以搭，但天篷人可不會坐大眾運輸與人肉擠肉。
最後一位貴婦則是感嘆起自己家與學校的交通距離，「你們的孩子都聽話叫得動，我家買在學校旁邊，小孩子知道過一條馬路會到學校，就變得特別愛摸，三催四請都不理人，真的是住得越近越容易遲到啊。」
進入這間咖啡廳前，我才路經雙語幼兒園旁的豪華公寓，那棟華廈的門廳、造景與動線設計讓人很難不多看幾眼，至於列位天篷貴婦提及的中山北路、仁愛路、復興南路與敦化南路，每一處都是台北市的精華地段。
天篷貴婦的輪流發言讓我發現了有趣的潛規則，首領媽媽是能決定話題走向的莊家，當她打出「親職教養」、「房地產」這組牌型時，所有人都不能僭越她的親職教養能力，但要在這個圈子獲得認同，就不能在可計價的房地產方面示弱，要跟著打出自己居住的豪宅這張牌來一較高下，搞錯話題可是會被排擠的。
較勁過一輪後，聲線甜膩的媽媽開始擔憂，有兩名貴婦已經因為家裡有事等模糊原因，第二次不克參加繪本閱讀籌備聚會，這樣她們能否跟得上進度？還可以分配工作給她們嗎？
對於她的說詞，我的天篷人語翻譯機是這麼解讀的：「她們為了自己的事情兩次不到，這算不算在否定我們？我們可是最為學校奉獻的核心團體，不跟我們作夥損失很大哦，我們還要再給她們輸誠的機會嗎？」兩次不克參加，就像划拳時前兩次不懂規則的非惡意犯規是丑一、丑二，第三次再失誤就是輸了比賽。
「我再問問她們。」首領媽媽一句話，顯示她有決定小團體成員名單的權力，接著她宣布開始討論要導讀的繪本－－《屁屁偵探》（おしりたんてい）。
△屁屁偵探劇場版預告片，快來感受幼兒界的潮流！
這些媽媽把自己在大學、研究所、高階專業工作辛苦學來的技能，以免費的方式贈送給孩子的學校－－要是沒有這些擔任義工的貴婦媽咪，要是沒有她們每年免費做若是支付薪水，得要數十萬美元的工作，學校會破產。~耶魯人類學家Wednesday Martin
「媽咪經濟」對學校的奉獻難以估量
《屁屁偵探》是日本作家Troll（トロル）創作的兒童繪本，主角是留著三七分髮型，頭戴貝雷帽，臉長得像屁股的名偵探，口頭禪是「嗯哼，有可疑的氣味喔」，因為故事大受兒童喜愛，不只改編成動畫，還推出了劇場版－－首領媽媽選定的故事，是屁屁偵探和朋友坐火車去郊遊，卻發現大家的便當都被偷吃了，兇手到底是哪一種動物呢？
「為了讓小朋友有畫面感，大家一起扮成動物吧。」首領媽媽宣告，五名貴婦熱烈討論什麼動物要做怎樣的打扮、她們誰該穿哪一種顏色、戴哪一種配件－－
「你那件白色貂皮大衣正好拿出來穿！」
「那你也要穿那件豹紋的喔。」
「你說小牛皮的那件嗎？我覺得要再度搭個同色系的絲巾比較像－－」
「你那雙蛇皮靴和鱷魚皮包包不是剛剛好配成一套嗎？」
「我剛還在想是不是該拿鴕鳥皮的，但小朋友會不會不認識鴕鳥？」
在我用耳朵體驗充滿小牛皮、水貂皮、蟒蛇皮、鱷魚皮、鴕鳥皮等一系列稀有皮草大展時，其中一位貴婦提議要讓小朋友更有參與感，「我們來模擬故事情境，一上車就發便當如何？」道具便當要怎麼做？聲線甜膩的媽媽立刻高聲說，她家經常叫某間高級餐廳的外賣，留下很多空的塑膠密封盒，發給全班小朋友一人一個都很夠：「菜色的部分，我就拿首領媽媽做的冷便當照片印出來，可以順便教小孩認識蔬菜和食物，我家的彩色印表機印這些都很快！」
我心想聲線甜膩的媽媽連做個道具都可以捧到首領媽媽，也真是殫精竭慮，天篷母親們接下來對於誰負責發便當、何時發便當、要不要給小朋友選便當菜色等程序問題議論不休，在我逐漸失去耐心、咕噥講一個故事怎麼這麼多枝枝節節時，忽然間有人提問：「如果有小朋友已經聽過這本繪本，故事沒講完就喊出來兇手是誰怎麼辦？這樣大家就不用推理了！」
這個突發狀況令首領媽媽如臨大敵：「那我們現在就要換掉偷吃便當的兇手，把相關的故事線索也改掉。」
眾人開始爭論要怎麼給小朋友提示線索？哪一種動物吃什麼東西？她們有相對應的稀有皮草配件和衣服做裝扮嗎？道具便當上該在哪一樣菜色上面打洞，顯示它被偷吃了？能演出雙語的版本嗎？接下來時間很緊迫。她們要何時去借教室排演走位……
一個繪本閱讀時間，出動了五個人數次籌畫前置作業，後續還會有今天沒現身的成員一起出人出力出物資。這群天篷母親並不滿足原作的繪本故事，特意將它改編成專屬於上流兒童的沉浸式劇場，所有的人力物力成本推算起來，比聘請職業劇團進行一小時的演出可能有過之無不及。
旁觀天篷人從小聽故事的規模都和庶民有多不一樣後，我也差不多該去赴約了，在我起身收拾電腦與筆記本之際，天篷母親們依舊為各種細節議論不休，首領媽媽表示要加快進度，因為再過一會兒她們要奔赴校門口接小孩，然後開始下一輪才藝班接送大作戰，聲線甜膩的媽媽高呼等一下她和首領媽媽會在才藝教室相遇，可以繼續討論。
步出咖啡廳，我想起《我是一個媽媽，我需要柏金包！：耶魯人類學家的曼哈頓上東區臥底觀察》（Primates of Park Avenue: A Memoir）一書中提到的「媽咪經濟」（Mommynomics）一詞－－
「……有錢有勢的丈夫是高級私立學校的理事，妻子則是『家長會長』，負責以無償的方式成為所有媽媽的社交與聯絡中心。有孩子的貴婦，當老公在外頭賺好幾百萬美元時，她們自己卻沒什麼選擇，被迫向上東區的『媽咪經濟』臣服（『我必須當個好義工，我的孩子才能進好學校。』）。這些媽媽把自己在大學、研究所、高階專業工作辛苦學來的技能，以免費的方式贈送給孩子的學校－－組織各種活動、編輯校刊、管理圖書館、舉辦糕點義賣。要是沒有這些擔任義工的貴婦媽咪，要是沒有她們每年免費做若是支付薪水，得要數十萬美元的工作，學校會破產。」
家長義工行動的對價關係
「我為學校付出這麼多，我的下一個孩子能不能不用抽籤就排進安全名單？不會被家世更顯赫的小孩擠出去吧？」
「學校很需要家長做義工，但對第一線教師而言，這也意味跟家長相處的眉角變多了，必須非常小心，因為大家不會把明確的對價關係攤出來說，我們這些基層教師通常是被上級暗示哪一個孩子的家長有錢有勢、為學校做過什麼，必須特別關照等等。」
一位在私立貴族幼兒園工作的幼教師直指，學校活動繁多，孩子們的運動會、校外教學、才藝與舞蹈表演都要顧及家長的觀感與參與程度。例如曾有家長想陪同校外教學，但聲明只照顧自己的孩子，此時老師為了班級秩序與小孩的社會能力發展，要謝絕家長的「盛情」，但用詞必須小心翼翼，生怕得罪對方。
而免費義工也常讓學校管理階層食髓知味，例如在媒體集團擔任高階主管的家長得知學校舉辦運動會，便出動專業設備來為孩子們拍影片，打光、分鏡、剪接、配樂與後製的質感晉升了不只一個檔次，所有收到影片檔的家長都讚不絕口。於是後續學校管理階層都示意班級老師「再叫那位家長來拍照」，為難的是學校活動這麼多，有正職工作的家長哪能每一次都配合？
「學校的想法我必須傳達，於是對方就問我：『我為學校付出這麼多，我的下一個孩子能不能不用抽籤就排進安全名單？不會被家世更顯赫的小孩擠出去吧？』」幼教師很為難地說：「當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因為這不是我能掛保證的事情。」
私立貴族幼兒園一學期的註冊費、月費、制服費、學雜費、課後班加總，約莫是新台幣十幾萬元起跳，逐年調漲之外，名額也十分有限，除了天篷人還有許多資產階級擠破頭，第一個孩子能入學，也意味著第二、三甚至排行更後面的孩子「有希望了」，每年來排入學抽籤的人龍，完全看不出台灣的生育率是全世界倒數第一名。
光取得入學資格就讓人如坐針氈，要為孩子們找「適合的」玩伴和學伴更是壓力山大，會讓天篷人焦慮得奔赴醫院身心科或諮商中心掛號。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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