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選一個最多話的偵探,京極夏彥筆下的中禪寺秋彥一定能輾壓其他候選人。但這點只要稍加解釋,其實很容易理解,犯罪之所以恐怖之所以誘人,全於它存在著無法一覽全貌的迷霧,多數偵探可能要先去解開作案手法、確定犯人身分最後再來解釋動機(或者讓兇手自己來告白),但中禪寺秋彥卻要做到其他人不一定會面對到的事情,也就是釐清事件的脈絡。
或許你會好奇,當手法、兇手和動機都出來後,故事到底還有甚麼脈絡要釐清的?我姑且稱之為背景設定,很多時候這些設定是不會浮出檯面的,但無疑卻是讓故事像河流般順暢的一大推手。細想當手法超出犯人能力時,讀者一定會瞬間出戲,認為作者好像視自己設定的規則如無物;又如果動機不足以促成命案發生,只會讓讀者覺得有如隔靴搔癢,總覺得好像不是很滿足,那種已經發展成吐槽系列作的例外啦!(米花鎮死神最了解甚麼叫汪洋般的殺意、鼻屎大的動機。https://www.ptt.cc/bbs/Suckcomic/M.1476708303.A.6BE.html)
但京極夏彥的背景設定不僅僅是侷限於角色上,推動他整部作品發展的是更為巨大的日本文化脈絡。這也造就雖然手法或是動機上,故事裡都充滿著不合理,但經過偵探嘴砲條理清晰跟讀者解釋,你就會發現這些原以為的不可能其實只是自己眼界未開。當然,中禪寺秋彥的東拉西扯也發揮一定的洗腦功效,形成讀者不是被說服就是直接棄坑的奇觀。
作者剪影—想停就停吧,這是我僅存的溫柔。
雖然頂著東京名校桑澤設計研究所的光環,但出社會沒多久的京極夏彥應該就後悔當初沒有把學業好好完成的決定,這無關他的設計公司或才能是否足以讓社會認可,而是因為創業的時間點恰好是日本經濟泡沫的年代,當時沒有人需要設計。所以他翻出10年前想畫成漫畫的故事,寄到了出版社看能否闖出一條路,至少先別餓死。
這或許也造就了京極夏彥在日後從事書寫的某些怪癖,作為一個有理想的設計師,使用者的體驗當然要放在第一優先考量,所以排版的第一步就是要先為誤闖森林的小白兔留一條可以隨時喊停的退路。
書本排版的第一原則就是句子不跨頁,「我要讓讀者隨時想停就停,如果一個句子跨頁了,即便讀者已經不想讀了他還是得要翻頁過去,我覺得不是利用故事本身的吸引力,而是靠現實因素讓讀者不得不繼續讀下去是很不恰當的。」京極夏彥在2007年接受訪談時這樣說。這樣的暫停起初讓我獲得許多喘息空間,但後來發現其實休息是假象,因為當偵探中禪寺秋彥在闡述道理時,他談話內容的問題不是講太多而是講太深,當然他真的很多話,但卻因為深度太深,如果沒有一口氣讀完,根本就沒辦法理解他想表達甚麼。所以休息不是真的讓你去喘口氣,而是要去消化再繼續接受資訊轟炸。
第二個原則是漢字旁一定要加上假名,京極夏彥很喜歡用古辭彙和借字來讓他的小說充滿著古日本的份圍,畢竟故事充滿著日本歷史脈絡和各式傳說,要完整呈現必定是需要平常不會用的字彙。但問題是這些字即便對日本人來說都可能造成閱讀障礙,所以作品必須藉由標註假名的作法來跨越這道鴻溝
收到稿子的第一印象是書名不會唸。 —唐木厚,當時的編輯(第一名受害者)
最後的原則是故事會在重要的句子前後特意空行,藉由異常的空白讓讀者意識到這句話是很重要的。這些是日版的排版原則,我忘記台灣的譯本有沒有空行,但的確是有加粗標註的提示,可惜的是電子書好像就沒有這方面的貼心提醒了。
故事縮影—恐懼是最原始的惡意
這個世上只會存在著應該存在的事物,只發生應該發生的事情。 —中禪寺秋彥(京極堂),姑獲鳥之夏第一章
這個世界最不缺的就是謠言,有些是為了安人心,有些則僅是以此為樂。三流小說家關口巽帶著一則謠言來到了「京極堂」,這裡是友人中禪寺秋彥開的舊書店,而朋友間順理成章的用店名作為中禪寺的綽號。這天要談的是據說雜司谷此地有間久遠寺醫院,其女兒已懷胎二十個月,且女婿也失蹤近一年半。這麼不尋常的事情早已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而關口此趟便是來詢問友人京極堂的看法。中間的討論我就不贅述了,事實上我也寫不出來。途中,關口巽從鳥山石燕的《畫圖百鬼夜行》中看到了一幅圖。
上頭繪著一張下半身或許是因血染紅的半裸女子,懷裡抱著同樣染著血的嬰兒。 周遭乃是荒野。 傾盆大雨下個不停。 女子一手遮著額前,另一手似乎不甚在意似地摟著嬰兒。 彷彿待會兒便要將其送人。 女子的表情陰沉,但倒也不像是痛苦、悲傷或怨恨。 而像是……困惑。 —《姑獲鳥之夏》第一章
此物名為姑獲鳥,但日文發音卻不是「こかくちょう」(kokakuchou),而是唸作「うぶめ」(ubume),從這裡便能知道編輯在拿到書時有多困惑,如果不加假名,誰會知道這音要怎麼發呢?
要了解這裡姑獲鳥漢字借用的由來,要從首次記載了此物的晉代郭璞《玄中記》談起,依書中敘述姑獲鳥是會竊人小孩並當自己小孩養的女人,其有件魔法羽衣能披身成鳥。但姑獲鳥終究是中國的妖物,怎麼會傳到日本後換了形象也換了發音?原來最早在古日本,「產女」是孕婦難產而死後所留遺憾具象化的形體,受到當時會剖腹取出胎兒放在母親懷中下葬的習俗,所以各畫家作品中具備的共同形象便是袒露雙乳、胸懷嬰兒且下擺染血。這樣外觀後來受到中國唐朝段成式的《酉陽雜俎》筆下一樣是「或言產死者所化」的姑獲鳥影響,以至於後世日本的妖怪文學不論是寺島良安的《倭漢三才図会》或者是鳥山石燕參考前者而作成的《畫圖百鬼夜行》都以姑獲鳥的漢字來取代產女。
京極夏彥很巧妙地將許多理解謎底所需的知識,藉由不同場合與討論一步步堆疊,帶著讀者去理解一個全新的古老世界。以《姑獲鳥之夏》為例,原本用來呈現難產帶著遺憾形象的產女,對社會並沒有任何負面影響,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對妖怪的恐懼不減反增,結果竟然增添了不屬於原意的惡意設定。這就是文化,一種難以控制的社會意識,很難預測到底會往甚麼方向演變,這也是民俗學有趣的地方,深究此番理所當然的事情,才會發現很少有某種認知是真正可稱上是傳統,畢竟人心也非一成不變,以狹隘的心去理解不懂的事情是多麼愚昧且慘忍的事情。所以與其說京極夏彥利用妖怪來增加故事的懸疑性,我覺得他更像是用故事的懸疑性來告訴讀者妖怪文化的演變及影響,其中不只是正面的,更重要的是被誤用的文化,當社會對文化有了錯誤認知,被影響的人生會有了不可逆的悲劇。
除了聽京極堂東拉西扯外,故事中也充滿許多與劇情有關聯的細節,比方說地點放在雜司谷,這裡有座寺廟祭拜鬼子母神,一個在佛經裡也有奪人兒女行為的夜叉。這些雜談都是有意義的,但不到最後的篇章你不會知道這些雜談要如何與久遠寺家的悲劇串連在一起。另外隨著關口四處奔波卻發現謎團更趨詭譎也挺有意思的,老實說如果不是從他的角度來看,事件早就解決了,或是精確一點根本不會有所謂的事件。但這樣一頭熱、毫無保留的栽進去想要撥開迷霧的心,也令人感到動容。
「久遠寺家的......求你解開久遠寺家的詛咒吧!」 —搞不清楚狀況卻異常熱血的關口巽,《姑獲鳥之夏》第七章
參考資料
- 京極夏彥電視訪談紀錄:https://flower1029.pixnet.net/blog/post/29708050-トップランナー
- 京極夏彥媒體採訪紀錄:https://www.1101.com/suimin/kyogoku/2007-12-24.html
- 京極夏彥媒體採訪紀錄:http://rakugaki-vagilla.blogspot.com/2014/09/blog-post.html
- 京極夏彥英文維基:https://en.wikipedia.org/wiki/Natsuhiko_Kyogoku
- 桑澤設計研究所好像很厲害:https://senmongakkou-gakuhi.com/area/kanto/design.html
- 產女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产女
- 產女和姑獲鳥傳說整理:https://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634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