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在崩壞世代的存在意義是什麼?大概是個問出口就已猜想到答案的問題,回答若非過分羞赧自卑,便是有之乎也者的華麗膨脹感:畢竟不若其他實際穿出紙頁的專業器具,能在疫病蔓延時施打疫苗、穿著層層防護衣於各個分流前線拚搏;也不若戴起防毒面具、拾起雨傘,勇於衝向武裝前線的社會抗爭者,再退一步,咬文嚼弄的也不是堅韌可用的外交法律條令,能夠從遠方求援或拆解危機,文學真正能在昏聵亂世中存活的理由,會不會僅是欺騙自己明日有仍然有光的幻覺?還是,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救贖意義?
衛城出版推出了小說家韓麗珠的兩本散文,《黑日》及《半蝕》,隨時序記錄了香港這座城市從2019年反送中事件後遭遇的混亂與崩解,那些曾習以為常的生活被隱藏暴力緊掐著,嘔出無有可疑的屍體、無可彌補的傷痕、無言以對的群眾,而原先混亂時局又被新冠肺炎的疫情影響,人們被政權和疫情雙雙驅離街頭,回歸逼仄房居,亦是回歸僅能聽聞自我的聲響的心靈空間。無論喜歡與否,那都是必須要聆聽及回應的對象。
《黑日》以及《半蝕》,它們都具有某種公共書寫的性質,寫作資料取材自大型社會現場,或說,描摹基礎是整座城市的滾湧時代,然其寫作方式並未採取編年系譜式的記述與拆解,沒有細密分析前因後果,將事件塞入編號人名等諸多脈絡,作者採用更偏重感受層次的書寫模式,將自我和觀察到其餘他者的封存於文字之中,而文學恰好是最適合風乾心理狀態的一種手段。「生活就是一個,字詞不斷流失原有意義的過程。」(頁32),它雖未必能填充了原有粗礪現實所戳破、流失的意義,文學性質的字句卻能將當下自我或乾癟或猶疑的心靈狀態如實轉印,比起文獻資料更鮮活存在於人心。以此觀點而言,暴露於外的公共性質便過渡到私領域,斲傷千萬人的利刃現在有了可指認的名字,以及名字之後劃開的汩汩傷痕,替那些無從說出口的個體代言,說出無暇細膩拆分的那團模糊感受是什麼。或許整座城市的痛覺,便能因為文字廣傳後分攤而縮小、詞彙重組後深刻而質變、以至於意義翻轉後能直面那些疼痛。
身體和城的隱喻在書中出現多次,無形疫病及蠻橫權力都給香港帶來無從細數的傷口,傷口便不只是實質人體組織綻裂後的症狀名稱,更指名了城市是肉身的,它曾經是屬於人的,有屬於人的那些美好質地,那些公平正義、求取美好的能力,曾經都在人/城的架構中存活,但如今作者所列舉的各種外在惡性使得城市失去了人的意味,香港不再能夠結痂自癒,她開始被視為一座監獄、開始麻木於軍警於街道上的吶喊,香港從她退化成它,一個無生性、無動能的他者之物。
毫無疑義,這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而書中最刺痛人的便在於那些看似貼近日常、不慍不火的穴居生活:講述作者所豢養的貓白果如何陪伴自己、偶爾到附近茶點小館的營業觀察、以至於過往感情中留下的撕裂與空洞,又反倒將私領域的煩躁焦鬱吐回宏觀時代視角,因為作者始終在處理的就是痛苦與消解在時間、意義、譬喻上的多層次抗辯,猶如辯士雙方各占一處,一方講述痛苦是什麼?怎麼樣的狀態能夠算是痛苦?痛苦影響層面為何?另一方則與之應和,若痛苦是如此存在,那應該怎麼消解?真的有辦法全然驅逐痛苦嗎?必須要找到那個重新說服自己的句法,哪種隱喻才是脫離囹圄的關鍵甬道?它勢必曲折,也無止盡變動。
譬若在首篇〈城影〉中提及的,當親近的人群不斷從代稱H地的香港流散,但「我仍然安然無恙地在H地活著」、「太陽依然升起,活著的人仍然活了下來,人的適應力,有時近乎無情」,它挖開了相比之下安然存在的人心內裡,那些從抗爭或疫情中存活下來的人們,那些掉落網上而未被篩落者,他們的幸運是不是就真的能夠消解目睹墜落的疙瘩?存活下來的人應該怎麼活著?這並不是這麼想當然耳的事;又或者,當香港成為某種形式上的監獄,暴力蔓延至街頭的反常逐漸翻轉為正常,會不會那些使人心情酸澀的光景竟有它存在的必要性?「痛苦是嗎啡,它令人得到昇華的幻覺」,承擔苦難,反而才有種活著的熟悉感?甚至愛也有可能是危險的(〈愛的輪迴〉)、用代稱「你」來強調另一種與己無關的現實(〈耳蝸〉)
這些作者都無從肯定,因而閱讀過程中不斷感受到游離與不確定感,始終在痛苦與消解的二重對話之間擺盪,先是發現,然後定義了痛苦的多層次與多面向,然後開始拆解,我應當怎麼樣解釋或消解那些戳刺感,或至少,能夠讓自己在晃蕩飄忽的浪頭上平穩自適,所以她說「匱乏和豐盛,其實只是一種錯覺,問題在於,自己想要選擇相信哪一種錯覺」(頁63)、「人們普遍的痛苦,就是錯把焦點放在自己所缺乏或得不到的東西之上」(頁96),這些字句佔有篇幅並不長,卻是貫穿整本書的某種基調。當外在處境已經龐大到無法遏止持續腐敗,那些心靈成長所提到的轉念就不再雞肋,自我肉身反倒是唯一、理論上能夠掌握的事物。然不僅外在有獸,談論到內在心境時,作者也時常連結獸這個隱喻,直指情感也有可能野蠻而無法馴服,無論那可能是失去關係連結的痛、或是自己無法說服自己後的反撲,心中的獸仍然伺機而動。
生/死、健康/疾病、親密/疏遠、正常/反常……對於現在的香港,慣常二元判斷已不再有效,作者試圖在顛覆城市中重新定義也隨之翻覆的語言概念,不要是單純鏡像式的對映,也不要過分情緒化的反射,她渴望的有更細緻深厚的反面性,當我們思索愛,反面不會只有恨,愛的反面仍可能是愛,另一種扭曲的、極為親密的愛(〈殺意〉)。有些對反並不工整,但也不需要,因為那和日記體的形式相同,需要時間堆積、擦拭和隱匿,有時候,答案會自己發芽。
〈半蝕〉之後呢?人們仍然壟罩在陰翳城影,但我們可否相信,文學在街角有可能燃起影綽微弱的幾點火光?它能夠照亮周遭群眾未必能言的心理迷宮、發覺內外之間其實有路可行,提供一種讓概念和感受能夠雜揉對談的語言,更重要的是,它其實也是溫暖的,將那些苦痛都拋進火裡,燃料都能質變成暫時的光與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