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無關的那一箭:《箭藝與禪心》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禪在現代文化中,若不是被視為工具取向、可供直接頓悟的成功捷徑,便是援引為神祕宗教的廣告招徠,沒有人有那麼多時間去體悟禪的內在核心,所以幾句心靈寧靜、內在自我,似懂非懂之間,人便自以為觸摸到邊角,於不立文字的前設之下,填入所有讓自己感到舒適自在的解說。是以甫見《箭藝與禪心》時頓感警覺,害怕是另一本掛羊頭賣狗肉的簡易雞湯,實際上,要說此書意欲明白宣揚某種超脫感悟,不如說是篇學習技術的書面報告,關乎禪的疑惑多過解答,這似乎才是體驗禪心的無二途徑。
《箭藝與禪心》(Zen in the Art of Archery)/奧根‧海瑞格(Eugen Herrigel)著 / 心靈工坊出版
  1924至1929年,德籍哲學教授奧根‧海瑞格(Eugen Herrigel)遠赴日本東北帝國大學講課,他自以往的求學階段便對神秘經驗深感興趣,好奇在那些言語無法描述的異樣經驗裡藏著什麼秘密,無奈典籍中的文字總是模糊,為了真正進入真實的超然境界,他必須實際鑽研一種與禪相近的藝術領域。於是,在同事引薦下,他開始和弓道大師阿波研造(Kenzo Awa)學習弓藝。自然,此處弓藝並非僅在於肉體物理上的協調、持弓放箭以穩中標的的技術層面,其內涵更接近於某種心靈突破,是透過外在身體持續鍛造、砥礪的過程,臻至自我內在的質性超越。
  全書最有趣的對比即從此鋪張開來:強調思辯精準性、要求嚴謹體系架構的西方學者,要如何與強調自身實際體驗、甚至渴望逃脫文字描述束縛的東洋禪者對話?語言,成為了最先開始猶疑的對象。人們習慣用語言來認識世界,所有感官可以收納的物件,都化作語言描述、分析、連接、遮掩的對象,藉由說話,便可以定義我們身邊各種人事物之間的關係,語言(以及背後操持語言的思維)積極介入與重組了原先的渾沌宇宙,它普遍被認為是威力強大的一把利器,理論上能夠斷開各種智性規則堆疊的迷障。然而禪學卻是另一種選擇,那要求人拋擲語言回到黏稠海洋,世界是團塊式的完整存在,語言沒有什麼優越性,人的存在無異於天風星辰,你能從萬物自然中感知到共性,人遂能夠以一種「過量積雪從竹葉上輕輕滑落後倏然回彈」的姿態過活,或者說,你觀察到任何一種與己相關的物事都能填入自我。
  禪學中的自我體驗極其巨大且神祕,它在一定程度上拒斥語言框架的定位,說似一物即不中,懷讓回答六祖慧能,說嵩山與某物相似,其所言就不是嵩山。物鬆綁於語言指涉,外在觀者始終說不準那個什麼,是以用語言來描述禪心經驗,本質上便有種矛盾。作者當然亦有自覺,為了清楚表達,他盡量避免使用神秘話語,試圖乾淨描述他實際拿起弓的感受、如何穩妥放箭而不受干擾,以及那些和師父曾經有過的對話。
  弓道做為一項藝術,它所重視的並非把把都能命中紅心的神射(這是途中過程而非最終結果),也不是在比試中勝過所有對手,而是從層層建設的儀式性步驟中熟悉自我的身體脈絡,進而察覺心中的虛浮和困惑之處,持續堆疊規律性的身體技藝,並以此突破自我心靈的盲點,換言之,日復一日,弓手緩緩步上射場、高舉雙手舉弓、將弓弦拉繃到極限,隨後輕鬆釋放讓箭飛行,這整個過程可視為弓手與自身的戰鬥:「這項戰鬥是射手不瞄準自己地瞄準了自己,不擊中自己地擊中了自己,因此射手同時成為了瞄準者與目標,射擊者與箭靶。」乍聽之下有點玄,弓道的最終境界來自於主客體之間的界線消除,我與目標緊密到無從割裂──射中目標,同時意味著命中自我。
  為了達到如斯境界,作者從拉開弓箭開始學習,從原先拉弓姿態的僵硬緊繃,到配合呼吸之後,各個部位都富有節奏性的輕鬆寫意,他用「心靈化」來形容這次拉弓的進展。心靈化是什麼?為什麼透過都是物理性的舉措修正(呼吸調節)能夠使動作心靈化?書中並未詳加定義,然或許可以理解成,當射手有意識地執行大量重複性的行為,技術上的練習定義有可能超越成為儀式,那不僅是讓身體熟悉力量、速度展演於肉體的慣性場域;儀式,更意味著在心理層面跨過一處階坎,登堂入室,使人能夠建構在物理性的熟悉完整之上,進一步在心靈上有意的回溯反省身體行動,那樣的舉弓便非單純肌肉與骨骼之間的連動,而是內在心靈的一種嶄新姿態。
  尤其喜歡〈不放箭的放箭〉一篇,當他已經能夠心靈化舉弓,來到放箭環節卻碰上另一重障礙:因為要維持滿弓狀態實在太費力,最終他無法平穩放箭,飛出去的箭矢總是歪斜,此處習弓者遇到的問題非常現實,近似於矛盾迴圈,他始終面對著無法維持張力到必須放箭的窘境、此處的「必須」成為一種自身創造的壓迫與干擾;他也無法不在意箭靶與自己的距離,「我拉弓放箭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擊中箭靶。拉弓只是達到目標的一種手段,我無法不顧這種關係。」師父卻只是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他要求作者必須以不刻意的張力等待完成,就如同瓜熟蒂落,箭會在它自己應當射出的時刻射出……
  著迷於此處射箭者的內在矛盾:當人們想像射箭者的形象,我們總會很直覺聯想到那位舉弓的人正在「瞄準」某樣東西,也許是靶心、也許是獵物,就算是練習者,也都會有想要命中的練靶,總之,他必定想要射向某個標的物。我們似乎難以想像一位不想命中的弓手,若什麼都不想命中,那他為何舉弓,為何成為一名弓手?這也映射了傳統認知中,人對於手段和目的之間的堅韌連接:總是先渴望某個東西,然後思考如何抵達;先有靶心,然後是箭矢,我們無法想像無目的的手段,總要強加終點於那些語焉不詳的過程,於是越在乎終點,人便無法遏止抵達前的顫抖。用盡全力拉弓,技術本身卻成為負累,當它成為次等手段,目標只能在次等手段下無止盡的向後退。
  當然,每個人都還是有自己的目標想要達成,可在作者練習射箭時,師父最常說的便是要他別想太多,繼續練習,甚至當作者射出那正確的一箭時,師父起身鞠躬,卻說我不是對你鞠躬,「因為那一箭完全與你無關」。讀者會發現,「我」,在追逐目標的過程中被拆卸掉了。以筆者理解,這裡的我並非指實際上存在讓事物發生的實存肉體,而是那個對於結果產生千萬執念的自我意識,我們都很在意「我」,思量「我」未來的發展如何?「我」現在快不快樂?「我」有沒有可能是更好的「我」?每個人最在意、最無法逃脫的,就是這個無限重疊於自我面貌的主體意志,為了「我」或開心或難過,射出箭矢的我總是希望能命中「我」,但只要一預設「我」作為靶心,作為發起行動的自己就會無可避免的偏移。
  這是一個奇怪悖論,實際做出行為動作的我如何能夠脫離未來不斷揣想煩惱的「我」,進而以平靜自在的第三方滿足「我」的目的?或許這就是禪之所以為禪必須實踐方可知的奧秘,也因此,書中所呈現的禪並非一整塊可析分、攜帶或轉賣的思想結晶,倒不如說禪是不斷藉由疑問釐清疑問、充滿著生活瑣碎片段的、專屬於每人獨一無二的思考路徑。直到習弓的最後階段,作者仍是抱持著疑惑,「是我拉了弓,或者是弓拉了我到最高張力狀態?是我射中了目標,還是目標射中了我?」於我而言,正是如此細密繁複、上下緊密締結的疑問,才讓禪學有著難以言名的魅力,它是浮動、抽離、永恆不絕的藝術、也是實踐、耐心、謙遜自持的技術。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33會員
57內容數
關於文學、歷史、哲學、社科的種種思考,試圖從堆疊的文字中找到需要被思考的問號。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你可能也想看
這是我不喜歡《尚氣與十環傳奇》的原因:絕對與辱華無關。我這兩天看了一下網路評論,感覺台灣的大家都很喜歡《尚氣》,連帶台灣票房也有破億之勢。這樣說起來,我的負評其實無關緊要。如果妳很喜歡《尚氣》,也別在意大王的看法,自己喜歡最重要。
Thumbnail
avatar
龍貓大王
2021-09-10
經典愛情電影《雛菊》:有一種溫柔的愛,是希望你幸福,那怕與我無關 愛情,到底是無私還自私?愛是很主觀的感受,卻有其共通性,綜覽現實生活乃至古今中外的愛情故事,無一不訴說著,愛,是由無私的本質和自私的本能層疊而纏繞,複雜又矛盾的情感。 阿姆斯特丹,兩個特殊身分的男人愛上了同一個女人,開啟了三人曲折的緣分。女主角惠瑛,是一位對愛情憧憬的畫家,芳齡二五,亭亭玉立,渴望
Thumbnail
avatar
Ronna
2021-09-08
[野狼大事記] EP.3-2 一部以野狼為名,但與野狼無關的野狼SS80他們倆相遇地非常偶然,在一個老車氣息、古都氣息濃厚的台南,遇見停放在小店裡的三陽野狼80,殺手表示當時他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車,只知道T型車架的它看起來很特別,就上前詢問。沒想到這一問,緣分就這麼地被注定了XD。
Thumbnail
avatar
城市寫聲
2021-06-17
沒有電影院的日子(29)《跟壽命與健康無關的運動》今天看到一則新聞,一個男人去見了自己的前任,然後因為在廁所撿到用過的保險套,於是心生妒意便勒死了那女人,當我試圖把那一則新聞找出來時,居然發現類似的情節如此常見。 . 而那彷彿是一個車夫拿起馬鞭鞭笞自己拉不動的馬,然後把馬打死了一樣,其實他應該鞭笞的是自己,就像三島由紀夫從三十歲開始鞭笞自己的身體一
Thumbnail
avatar
Lizard
2021-06-14
我們都有忘不掉的一個人,但那和現在無關。就算我們在末日前一天溫存 我不會說那叫愛 因為隔天 分開是必然
Thumbnail
avatar
我是戴安
2021-05-03
《靈魂急轉彎》一部與靈魂無關的電影:你值得活著,你值得活出自己的樣子 觀影心得有微雷請小心服用:這是一個屬於人在地球上為何活著的古老提問與所有的答案都正確的電影。「活著」,可以是夢想沒有實現的活著,可以是夢想終於實現後,發現並沒有不同的活著,也可以是沒有夢想活在風吹葉落的當下。
Thumbnail
avatar
挑高健身房
2021-01-28
《奇異博士》Doctor Strange 的黑暗英雄故事:與魔鬼的交易,跟自己無關《奇異博士》是個成功的英雄故事,他的旅程不只醫治撞爛的雙手,醫治腐朽的私心,還醫治了被蒙蔽的靈魂。《奇異博士》也是新型的浮士德故事,成功地轉化了黑魔法故事,讓地獄與黑暗的力量不再是令人膽怯的無盡折磨,反而成了英雄能夠操縱的救世神力。最後,奇異博士已不再是以個人利益為前提的自私小我,而是以地球生命共同體為首要考量的無我大愛。這樣的結局真是相當地東方思維:無我,即能以柔克剛;屈服,也是一種控制。
Thumbnail
avatar
希米露
2016-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