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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影評|《人聲》:人類的終結,後人類的起始

2021/08/17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談到佩德羅.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人聲》(The Human Voice, 2020)時,我們不得不也看向在冰島作曲家約翰.約翰森(Jóhann Jóhannsson)第一部、同時是最後一部導演作品《後人類傳說》(Last and First Men, 2020)裡,同樣擔任「女主角」的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前者的蒂妲,源於改編自尚.考克多(Jean Cocteau)同名劇作《人聲》(La Voix humaine)中一位即將與戀人分離,而走向心碎與精神崩潰邊緣的年輕女子;後者的蒂妲則是來自二十億年後的人類,穿越至當代,向今日的人類發出警告,同時帶來預言。
由上可知,蒂妲於兩部電影中所扮演的角色,各自建立的視覺與敘事風格,毫無疑問是大相徑庭的──《人聲》繼承了阿莫多瓦創作脈絡裡一如往常的鮮豔配色,《後人類傳說》全片唯一出現的色彩則是象徵著「後」人類的「綠光」,也就是蒂妲所標識的綠色光點。不過,詭異的是,阿莫多瓦和約翰森似乎分別在兩部電影裡表述了自身對於「人類」和「影像」的相似觀點。
人類的終結
人類是美好的,由恆星孕育,亦由恆星毀滅。(Humankind is a fair spirit whom a star conceived and a star kills.)
《後人類傳說》的結尾,蒂妲的聲音再度出現,彷彿她並非以自己身為人類的角度來敘述這個她所認為的人類特質。如果象徵蒂妲──意味著二十億年後的「後」人類──的綠光並非「人類」,那麼此綠光的存在意味著什麼?
反觀《人聲》的蒂妲,從最初買來一把斧頭,不斷揮砍著即將分手的「戀人」承諾要來領取的西裝服,對著屬於「戀人」的狗喃喃低語,最終將家中所有的物品、劇場/攝影棚般的佈置澆上汽油,點火焚燒時,她仍在通話中對著那個我們始終沒有看見人影、沒有聽見任何聲音的「戀人」說話,並要求他「看向」他們曾經共創回憶的住處──一瞬間,我們或許期望阿莫多瓦給予這個神秘的「聲音」一些鏡頭,哪怕只是一個大遠景,一個完全沒有露臉的背影也好,但是我們最終仍什麼也沒看見。如同《後人類傳說》的「人類」,以綠光的形式出現,最終也以綠光的形式歸於黑暗,其餘所見盡是工整對稱、毫無生命力的建築物。
或許我們曾經希冀這個隨著說話頻率變動的綠光,僅是一種信號、一種符號,象徵著蒂妲、象徵著二十億年後的僅存人類,而並非「真正的」「人類」。可隨著時間的消逝,我們被迫相信銀幕上的綠點即是僅存的「人類」:不會再有其他我們熟悉的、或是想像中的人類面孔出現,而蒂妲點火燃燒所有的傢俱與物品後,她將耳機隨手丟在火場裡,帶著她與那位不可見的戀人曾經一同撫養的狗,離開陷入火海中的家,並對著牠說道:「從現在開始,你必須習慣和我一起哀悼他,好嗎?」
直至此處,如同我們於《後人類傳說》落空、未能獲得滿足的期望,它再現於《人聲》之中:那個沒有面孔、沒有聲音、沒有身形的「戀人」,他究竟以什麼樣的型態存在?──此處,我們或許也能夠合理懷疑,蒂妲與之通話的耳機,實際上並非傳遞聲音的媒介,或是允許蒂妲得以通話的工具,而是蒂妲對話的唯一對象──也就是,耳機即是戀人本身,或這個「聲音」即是戀人本身,也或者蒂妲先前發洩怒氣的那套西服代替了戀人的現身。
畢竟蒂妲出於絕望而服下藥物後,蜷縮依偎著那套僅存的來自戀人的東西:他沒有形體、沒有面孔,如同綠光一般,其本質即是一團不斷晃動、不穩定的光。
於是,「後人類」傳說,實際上意味著「沒有人類」──至少沒有我們認知裡的人類。「人」聲同樣如此:沒有人類,僅剩下聲音。人類的形式以視覺化的方式,被重新理解與體驗,無疑對於仍身為認知中「人類」的我們,是為一種衝擊與震撼:
不上不下、不裡不外的懸置感(suspension)帶來了不確定性,因為它不會讓一個狀態完全成形或產生明確的結論。(紀蔚然,2017,頁 91)
當我們重新以「綠光」或「聲音」來理解人類時,不僅是我們對人類的認知於此終結,「我們」也於此時此刻終結。
人類的宿命
「心靈的溝通已經不再有效,於是人類之間的溝通回到了語言符號系統。」這是身為綠光的蒂妲向當代人類發出的箴言之一。身為少數、甚至唯一以語言及符號互相溝通及理解的生物,我們的生活以自身為中心,也因此鮮少注意到僅有人類仍以語言及符號交換訊息的事實。的確,身為後人類的蒂妲,也以綠光的頻率及聲音,向我們發出訊號,而與「戀人」通話的蒂妲,則始終以聲音傳遞自身的情感與情緒予看不見的通話者;可這句話的前半段──「心靈的溝通已經不再有效」──究竟指涉了什麼事實?
首先,我們必須處理人類已經在這兩部電影中以全新的形式,被重新理解的事實。「心靈的溝通已經不再有效」,意味著我們──我們人類──於將來的二十億年之間,發展了透過心靈溝通的能力。就當前普遍的人類經驗,多數人仍舊無法以心靈進行溝通,而「後人類」的蒂妲則表示二十億年後,人類「不再」能夠以心靈溝通,因此由此推測。現在到未來的二十億年間,或許發展出一種僅憑意識或心靈即可彼此交流的方式。
因此,若我們把《人聲》視為我們所面臨的「當前」──不論是考克多的寫於 1930 年的戲劇,或是阿莫多瓦 2020 年攝於疫情期間的影像,《後人類傳說》則視為久遠、遙不可知的「將來」,我們便能將兩部電影分別與「人類無法以心靈溝通」的兩個時期有所對應:如同前述所說,《人聲》的蒂妲以語言傳達情感,以片頭及片尾的工具彎曲成斗大的字幕,《後人類傳說》的蒂妲同樣以影像──某種程度能夠承載符號的系統與媒介──或聲音向人類/觀者發布預言。《人聲》—《後人類傳說》之間的地帶,或許正是那段我們尚未經歷,也不清楚是否會經歷的「去語言」/「去符號化」(desemiotization)的時代。
影像的終結
存在著「我們之中」的符號,這意味著可見形式在說話,而文字則擁有可見的現實重量,也意味著符號與形式交互散發出它們的感性呈現與意指之力量。(洪席耶,2011,頁 68)
毫無疑問地,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的這段話指出了符號與可見/視覺化之物之間的密不可分。這也意味著,符號仰賴視覺化的形象──如影像──來顯現自身。而語言作為一種符號,我們仰賴符號將我們自身定位於世界中的相對應位置。就《人聲》而言,我們始終沒能看見蒂妲通話的對象,他的聲音及影像也無以企及,而《後人類傳說》則是一個告訴我們他/她是「人類」,卻不曾向我們揭示他/她的面貌的存在。「人類」一詞,已然分別在兩部電影裡,造成語言系統的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關係崩解,影像上頭亦然──畢竟「人類」在語言或影像系統之中,已經不再指涉我們所熟知的意義或形象。
於是,若我們假設《人聲》與《後人類傳說》之間,存在著一個去語言,也去符號的時代──一個人類僅透過心靈交流的時代,一個屬於「完全人類」的時代──,那我們或許也可以假設,這個時代也是影像的終結。當我們的意識與視界裡所想、所見的一切,不再需要透過媒介傳遞,影像必定也因此不再被需要,因為不再有任何事物是不能被意識所直接理解的。
至此,若我們將這樣的轉變對應至前述所説之「對人類的重新理解」──也就是以綠光或是純粹的聲音理解人類的存在──,我們同樣可以將符號和語言系統的消失,讓人類轉以心靈溝通的過程,理解為一種生物學上的變態(metamorphosis)。
總結而言,《人聲》與《後人類傳說》皆各自以蒂妲這個不穩定的形象,來預示即將到來、也可能即將結束的影像終止時代,或是當今正在進行的人類意義終結的時代。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們必須認為,這兩部電影對於影像或人類的宿命抱有悲觀的想法。擁有了影像,我們便必須擁有語言與符號;反之擁有人類,符號與影像或許將被我們所拋棄,因此影像與人類似乎是無法並行存在的,我們必須在兩者之間擇一──基於影像若不被視為視覺藝術,則其僅能是對於真實事物的複製與再現,永遠不會是事物本身,永遠僅會是象徵某物的「符號」。但是,《人聲》與《後人類傳說》中的人類已經崩解,兩部電影所展示的人類,雖然仍透過媒介向我們顯現自身,可他們的存在已經解構了符號系統。
失去形體、破壞符號、成為了光或聲音的「人類」,間接暗示了在不遠的將來裡,我們或許便能真正地以心靈溝通──因為此刻,我們將成為如影像般的存在,成為一種傳遞的媒介,成為了承載思想的媒介與符號本身。這同時意味著我們不必在人類的終結與影像的終結之間做出選擇:影像不會帶走我們的靈光,而我們與影像是可能並行存在的。
全文《人聲》劇照:ifilm 傳影互動
全文《後人類傳說》劇照:IMDb

引用及參考書目
中文
Jacques Rancière 著,黃建宏譯。《影像的宿命》(Le destin des images)。台北市:典藏藝術家庭,2011 年。
Walter Benjamin 著,許綺玲譯。《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Walter Benjamin Essais)。台北縣:台灣攝影,1998 年。
紀蔚然著。《別預期爆炸:洪席耶論美學》。新北市:印刻,201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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