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琳 聽覺口語師 圖/雅文基金會
今天是星期五,我和身旁的旅人一起站在宜蘭車站的月台上等車。他們準備展開假期,而我則準備前進偏鄉,一路陪伴我的,是一只滿載著玩具、童書和輔具監聽設備的行李箱。
早晨07:58,上車。接下來是兩個半小時漫長的車程,前往玉里。那裡有一個7歲的大男孩等著我。
玉里男孩在出生時,被醫師診斷出極重度聽力損失,男孩的家人斷斷續續與社工、雅文基金會聯繫過幾次,然而,這一家人之後卻像一顆石子沉入水中,淡淡惹起一片漣漪,然後消失在社會裡。
我終於見到這個男孩的時候,他已經六歲了,仍然活在寂靜裡。他的阿公、阿嬤只接受過小學教育,以辛苦的務農工作來養育孫子,儘管上了年紀,他們也努力練習熟悉輔具的配戴、保養等繁瑣工作,只期望孩子有朝一日能聽會說。但是,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孩子還不會講話?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
聽見人生再次開始轉動的聲音
那年,他就讀大班,當時正值疫情最人心惶惶的時刻,我無法坐火車前往,只能隔著螢幕開始第一堂課,孩子溫馴地配合老師的指令向我揮手,身體微微縮在桌前,眼神裡是一片靜默。
男孩從來沒有在學校裡發過任何聲音。隔著螢幕,我讓他餵鱷魚吃東西,只要他說「ㄚ」,我的玩具鱷魚就會游向鏡頭開心進食,我誇張地演著肚子餓的模樣,開心吃飽的模樣,反覆玩了好幾次。他願意張嘴,但不太說ㄚ。
後來我們練習說「一」。那時候他認真地看著我的示範,學校老師把筆遞給他,他模仿我在圖畫紙上畫了長長的一,很遲疑、很小聲地說了一聲:「一……」那是男孩第一次發出聲音,一旁的學校老師甚至忍不住哽咽。這並不是一個多了不起的聽語目標,但我們彷彿聽見這個孩子的人生再次開始轉動的聲音。
偏鄉家庭需要我們的真誠陪伴
經過半年的聽語訓練課程後,在學校老師的配合下,男孩有了明顯的進步,但基金會的初衷,是希望能為家庭挹注教育功能,所以派任我持續前往玉里進行到宅教學。
以玉里人的觀點來說,玉里男孩的家就在車站不遠處,是計程車司機拒載的距離。但出車站以後,我卻得要拖著行李箱在正午烈日下走10多分鐘,才能抵達。
也許是因為偏鄉和都市的文化差異,到宅教學時,家長總是站在一旁,嘻嘻哈哈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老師你說的這些都沒有用啦。」「你講半天孩子也沒有進步啊。」我認為已經說明得很清楚的教學步驟,家長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模仿的動機。有時禁不住自我懷疑,想著這樣的教學方式有成效嗎?
有一次,打電話給玉里阿嬤,她突然用高八度的聲音說:「我每天都在吃雞蛋,各種蛋、荷包蛋、鴨蛋,吃得肚子很痛!」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起先讓我非常困惑,後來才想起,「雞蛋」是上一堂課的教學目標,我在他們家玩了母雞下蛋、打蛋、煎蛋、剝蛋、切蛋、吃蛋的遊戲!上課時阿嬤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原來默默都有記下來啊!
從那時候開始,我決定丟掉腦袋裡很多既有的框架和評價,重新去認識他們,理解他們的生活,再從生活中長出學習進度和教學方法。從教育的觀點來說,就是老師要個別化打造適合偏鄉家長的學習鷹架。我也更加確信,進入偏鄉家庭內的到宅教學,他們會有所收穫和正向改變。
偏鄉孩子教我的事
15:56,一天的教學服務結束,接下來要轉乘兩班車才能返回宜蘭車站,預計到家的時間是晚上19:00。
從第一次見到玉里男孩已經過去一年了,他從完全沒有語言基礎,到現在已經學會50-60個單字,聽得懂簡單的對話;阿公阿嬤也從埋頭工作,到願意跟孩子在客廳裡一起畫畫、玩玩具,感情變親密了。
豔陽下扛著教具在車站與工作站據點、車站與案家之間移動,在列車上還要透過通訊軟體與聽力師、學校老師、巡迴輔導老師交流教學觀察,給予建議。雖然很辛苦,但是很值得。
我體會到偏鄉的老師,功力不在於滿腹經綸,在於面對學生、面對家長和家庭時,是否採取了對的行動,走進他們的心裡?是否找到了對的語言,彈出與他們同調的生活旋律? 「我還可以為孩子再做什麼?」我開始理解,
偏鄉服務這條路,只有里程碑,沒有終點。對我來說,這不僅是一份工作。(全文刊登於
雅文聽語期刊No.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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