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之所以來到這裡,是想要測試一下,語言這東西是否還有用?」三島由紀夫在和全共鬪的辯論會裡,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希望透過自己的話語,看看是否能影響或改變這群與自己理念不同的人。他依然深信,語言還是有力量的媒介。
歷來西方諸多哲學/語言學家如: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等,都曾對「語言」發表論述。而《聖經》中「巴別塔」的故事,則大概能提供我們一個對語言源初的想像。在《聖經》裡,我們似能窺見複雜的語言系統是如何被輕易地區隔。這讓後來那些說著不同語言的思想家們,有了得以深入探究語言結構、符號和意義的機會。
語言形塑想像
語言之所以被三島由紀夫視為重要之物,那是因為它與民族認同及想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若要談到語言和民族,那麼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想像的共同體》勢必又是無法迴避的。安德森一再提到民族語言的崛起是建構民族重要的路徑之一。
當過往人們視為真理/聖經語言的拉丁文,被德語、法語、英語等其他民族語言取代,正式走下神壇以後;再加上印刷-資本主義的推波助瀾與大量地複製傳播,人們也將因爲意識到自己民族語言的崛起和有效性,進而開始想像民族的模樣。
順帶補充,安德森在討論日本「官方民族主義」的形成,以及後來如何發展成「具侵略性的帝國主義性格」時,曾提及一偶然的助力因素,便是「天皇家所獨有的古老性」及其「富於象徵意義的日本屬性」。天皇的存在,對日本人民而言是聚攏人心、情感,但卻又是危險的建立民族認同的雙面刃。回來再看三島由紀夫對天皇情結的複雜情緒時就更能想像。因為他是如此迷戀於過往尚未失去神性的天皇,卻又不滿如今以集權統治將日本帶向戰敗、蕭條的天皇。
圖片說明:《想像的共同體》作者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語言的力量
紀錄片《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裡,訪問了不少當年參與辯論會的學生。其中,芥正彥在訪談時就曾說過:「那應該是最後一個言論(語言)還有力量的時代。」這句話特別引人深思。這句話反映了他對現下語言效力的懷疑,在崇尚自由言論的當今世界,語言的變動愈加激烈,而使用語言的人又因各自目的之差異,積極粉飾語言、挪用語言的意義。沒錯,語言是自由了,但這卻不代表人類的思想自由了。
就以網路社群為例,人們以「言論自由」掩護了自己話語的正當性,可這之中又隱含了多少的惡意和傷害,就這樣安適地躲藏在匿名的頭像背後?與辯論會上那群戰戰兢兢、謹慎使用語言來表達思想的人相比,彷彿語言正是因為毫無節制的濫用,而早已成為一文不值的東西。儘管語言的效用的確被發揮得淋漓盡致,但這真是一種正常而良性的結果嗎?那便值得我們再多加思量了。
然而透過紀錄片,當我們看到三島由紀夫和全共鬪成員的辯論過程,卻能獲得一種清爽舒服的感覺。我想,那正是因為雙方對彼此言論和思想自由,給予了真正的尊重與包容。會中,雙方皆沒有用語言試圖去凌駕或擊潰對方,更多的是聆聽和表述各自理念,然後嘗試說服,僅此而已。
我特別喜歡三島由紀夫在辯論會中說的這段話:「詞彙會呼朋引伴,詞彙長出翅膀在這間教室四處飛翔,我不知道我的話,將以何種形式留下,但我要暫且將這些話作為期許留在這裡,然後我要離開了。」三島由紀夫確實在不久以後便離開人世,可是他的話語卻讓人明白了,語言可以滿溢著如此魅力和激情。
感性的人說浪漫的話
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當年辯論會的主辦人木村修,在後來的紀錄片訪談裡說起了一段插曲。辯論會後,木村修與三島由紀夫曾通過一次電話,電話裡三島由紀夫除了希望木村修能加入自己的「盾之會」外,在聽到木村修的婉拒後,他突然問木村修,是否有人在你身旁?當時木村修正好在女友家中,於是三島由紀夫要他請女友接聽電話。
通話結束後,當時的女友變成了木村修的妻子。時間過去了五十年,木村修才終於得知當年在電話裡,三島由紀夫究竟和妻子說了什麼。原來,三島由紀夫只是問了一句:「妳愛他嗎?」在影院裡聽到的當下,我竟想流淚!與他堅定、憤怒,願用生命去實踐理念的熱血相比,那是該凝縮多少溫柔的情感,才能化作如此簡單卻又浪漫無比的一句話?想想,這豈不也是語言最美好的力量所在嗎?
關於紀錄片《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的想法,終於以四篇盡可能精簡的文字表達出來了。說了很多,沒說到的也還很多。每每再仔細琢磨,都還是能驚喜於片中那些,自話語間迸發而出的,無窮無盡的思想能量。非常期待天馬行空趕緊發行DVD,好讓我能永久珍藏這部喜愛到無法自已的作品。當然,趁著電影還在上映中,也請大家務必記得前往影院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