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當我被問到未來有什麼志向時,我可能會說我想當個圖書館館員。當我真的當上一日圖書館館員後,才發現我的工作比較像色情守門員。
雖然下集才會提到高雄電影節,但趁著時效在開頭打個廣告:第21屆高雄電影節上周末10/15開幕囉,活動一直到月底10/31。XR / VR電影這幾年一直是雄影的強項,詳細內容可以上官網查詢,歡迎有興趣的朋友們瞧瞧。
我升高中的暑假正好是SARS疫情肆虐台灣的那年,那時候的升學考試還叫做「基本學力測驗」,總共舉行兩次。因為疫情的關係,考試時間都被向後展延。對第一次成績不甚滿意的我決定咬緊牙關再拚第二次測驗,但是測驗的時間竟然已經延到8月了!在這個被SARS吃掉一半的暑假中,我被迫坐在書桌前,用堆積如山的參考書與模擬試題本......掩蓋住一本又一本藏在下面偷看的小說。好像就是在這時候為了要逃避課本,才終於培養出看(課外)書的一點點興趣。
高中三年裡頻繁地從學校、圖書館借各種小說,讓他們取代書包裡本來應該留給課本或講義的位置,陪我通勤上下學。也大約這時候認識了這個剛從「高雄市圖書館第二總館」整修改造後、以「高雄文學館」的名字重新開幕、座落在市中心公園裡的神秘新天地。當年的高雄文學館仍是以圖書館的模式經營,館內空間也以傳統藏書架為主,進門後正中央是圓形展示區,放了當期主題相關及其他熱門書籍、右側一列一列高聳的書架牆放著各類文學與專門領域類書、左側的矮櫃則放許多期刊、雜誌、童書等大眾書籍。高中開始我越來越常到這裡找學校圖書館找不到的文學類小說、參加活動,也看著這個地方由內而外慢慢美化、轉變成更成熟有質感的樣子。有個念頭在我心中慢慢滋生:要是能待在這裡工作,是不是就能每天看著這些書,把他們按照類別號上架、排列整齊、清理乾淨,偶爾翻開內頁,讀一讀他們呢?
雖然心裡這樣想,但高中畢業後我還是依附著主流社會價值觀隨波逐流,選讀理工類科系,離開高雄北上求學。在大學一年級結束那個2007年的暑假,回高雄的第一天,我內心不知道為什麼懷抱一種莫名的歉疚(大概是因為在北部的一年裡又造訪認識許多年輕貌美、身材更好、有特色、
愛環保的其他圖書館和書店了吧!),單槍匹馬回到高雄文學館,走到櫃檯前劈頭就問:
櫃台的志工媽媽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請我稍等一下,去叫辦公室裡的圖書館職員來處理這個怪裡怪氣的傢伙。
「所以你現在的身份是...?」
「大學生。」
「喔喔...所以是要折抵大學的服務課程時數吧?」
「不是。」
「那,那是,那個市政府XX計畫的社區培訓青年嗎?」
「也不是。」
「好喔。那請問你到底是?」
「我......我其實從小就夢想,在圖書館,當一個,呃...,館員。」
館員面露難色但又猶豫了一下。
「我們目前沒有公告在招募志工耶,可是呢、呃,我們真的還滿缺人的啦...」
我繼續用懇切但不失禮貌的眼神盯著他看。
「好吧,但我們不一定能開立志工的證明給你喔,因為不是從正常期間跟管道...」
「沒關係!」
櫃台內的人面面相覷,好像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提著一顆頭到圖書館櫃台來搶著分擔他們工作的傢伙。我則兢兢業業不敢怠慢,以之前長年在圖書館裡走跳的觀察、和無數次在腦內幻想演練各種不同工作項目的經驗,用最快的速度學習、實做,才一個下午就把基本的借書、還書、查詢、辦證作業摸熟,其他像是收發跨館借閱的書、整理書櫃將還書上架、在櫃檯辦理讀者押證件借閱熱門報章雜誌等等的工作,也都直接跟著館員實戰演練,與真人市民的應對看起來也進退合宜,一切工作駕輕就熟,很快就得到館員與志工媽媽們的信任與一致讚賞。
「欸,有這個少年的在,我今天提早回去接孫子好了。」
等一下,才認識半天就已經信任到可以把整個圖書館櫃台交給我了嗎?
在當年的高雄文學館裡,除了一般圖書館都會有的藏書與閱覽自習空間以外,館內的一、二樓還分別規劃了「公用電腦借用區」,名義上是提供給來圖書館的朋友們搜尋館藏書籍,查閱資料,實際上卻經常遭到濫用。
「欸欸,那個A男又來了啦!」另一位長髮飄逸的氣質仙女館員姊姊哭喪著臉跑來櫃台尋求協助,我還在狀況外一臉茫然看著他。
「吼,每天都來真的很可惡捏。」志工媽媽跟著唸了幾句,挪動著不太方便的腳正準備站起身時,大家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緩緩轉動目光,這時候我才覺得我的臉頰有點燙,好像被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盯上了。
志工媽媽捧著圖書館的借用紀錄簿,緩緩走向我,手指出其中一個電腦借用欄。
「現在在1F 座位 8 的A男啊,經常在電腦區做一些事情,嗯....已經違反圖書館電腦使用規定了,總之可以麻煩你幫忙把他趕走嗎?」
「對啊,你是男生而且看起來比較兇...」
館員又補了一句後,不知道為什麼換他們一起用懇切但不失禮貌的眼神盯著我看。
我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走向電腦區最裡面的那個座位,定睛一看,赫然看見座位上的男子單手持滑鼠、單手在腹下搖擺抽動,甚至捧著露出半截黑黑的傢伙......
「先生!請把褲子穿好離開這裡!我們要叫警察了喔!」
我下意識喊了出來後,才想起自己正在禁止大聲喧嘩的圖書館內。頓時好幾位讀者與使用電腦的市民嫌惡地轉頭看向我,坐在旁邊的小弟弟倒是見怪不怪,隨便瞄了一眼隔壁男子螢幕上的色情網站後,繼續回頭用他的電腦上的......遊戲!等一下小弟,圖書館電腦也禁止打電動啊!
男子心不甘情不願站起身穿好褲子,悻悻然瞪了我兩眼後離開。原來他們說的A男不是代號,而是A片男的簡稱啊。我在關閉那台電腦密密麻麻的肉色視窗,並且登出重開機的同時,對隔壁小弟低聲道德勸說:
「弟弟啊,圖書館的電腦很爛、又幾乎都中毒了,跑很慢啦!你在這裡打電動根本就不好玩啊!............咦,為什麼滑鼠跟鍵盤都黏黏的?」
這個暑假,除了正常圖書館志工的值勤工作以外,我與另一位在這裡服務的替代役男(工作人員裡唯二的男生)輪流擔起了色情守門員的工作,負責驅趕那些絡繹不絕、濫用圖書館公用電腦的人們。
其實我並沒有要批判他們的意思,因為後來仔細想想,這裡每個人都是真實存在城市的一份子,把他們趕走假裝看不見,並不代表他們不存在。文學館地理位置在中央公園內,公園有穩定的水源、遮蔽物、與發放食物的慈善團體活動,平常容易吸引遊民聚集。或許偶然有個人發現,圖書館裡竟然有個公用電腦區,可以讓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他們,有機會能握著滑鼠發洩自己的生理需求,才會讓這種場景不斷發生。偶爾也會有遊民朋友走進圖書館,拿著塑膠袋鋪在閱覽區的躺椅躺著吹冷氣,當其他讀者投訴請我立刻把他們趕走時,我心裡也很複雜。畢竟相較於每天準時報到的A男,他們已經是相對不影響其他讀者的人了。而且把他們趕出這個空間以後,會不會反而驅使他們犯出其他更嚴重的脫序行為呢?
那時候我覺得高雄文學館門口,很像一個奇異的傳送門。
進門就是通過一道濾鏡,在這個冷氣空調始終開著、瀰漫著文藝典雅氣氛的空間中,我們翻閱小說書本,想在其中碰觸這輩子不可能體驗到的人生經驗;門外那些血淋淋的真實的故事,卻正躺臥在門口長凳上、被公廁水龍頭的水噴濺在骯髒的磁磚上、碎裂在盛接食物與銅板的碗裡。當他們試圖闖進門內的空間展示自己的血肉時,我身為這裡的管理員,卻必須按照營造出來的禮教規矩,將他們驅離這裡。
聽說後來文學館借用公用電腦的規定修改成需要押證件,而不像以前只要簽名並登記時間了。這麼做除了過濾掉無法拿出證件的人,也讓館員可以製作名冊,從一開始就禁止讓那些違反使用規定的市民借用。更後來,甚至整個公用電腦區都撤掉了。
「不好意思,你們只能以文字的形式進來這裡喔!」
「請等等,等你們變成書的那天吧。」
那個暑假連續在文學館值勤的兩個月中,協助幾個館內活動舉行,與大家幾乎都混熟後,暑假也差不多結束了。因為每次過去都有按照排班表、紀錄上下班時數,所以在當時館長的指示下,他們還是開了一張志工服務證明給我,雖然我不知道這東西除了用來炫耀並滿足我的虛榮心以外還可以做什麼...
實際的時數好像是一百多,但我請他們開100小時給我,有種考試都考100分的感覺,看起來比較帥。
可惜那時候我還沒有智慧型手機,幾乎沒有留下當年圖書館樣貌的照片紀錄。樓下這張是2020年,文學館又重新規劃整修開放後回去照的照片,一樓已經進駐咖啡廳、改為藝文展演空間。
2020舊地重遊拍攝,
當年我大概就坐在櫃檯這個位置看著龍蛇混雜的市民朋友們來來去去。
這張照片正在演講的是追奇 ❤❤❤
經過這幾年我也慢慢感覺到,相較於翻閱一本一本書中角色的故事,我好像更喜歡觀察、閱讀生命中遇過的、可能僅僅只是擦肩而過的人們。(比較白話的說法,就是越來越懶得讀書了。)每個人都像一口井,有的人總是大把大把汲水出來潑灑,恨不得別人都嚐到自以為獨特的風味、實際上早已經枯涸(大概就是我這種);有的人平時只掬起小小一瓢分給至親摯友;有的人總是緊緊蓋住那口深井,藏在裡面的故事還深不見底。能偶爾朝人投個硬幣,探探井水多深、滋味如何,實在是滿有趣的。
不過當我下一次再回到「圖書館」當志工,又是十年後的事了......
(下集待續)
好久沒用「記憶補完計畫」這個分類了,讓我繼續緩慢隨意地補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