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動圖畫書成為新的藝術類型

文/張靜宜

圖畫書的內容與形式一直存在著難以歸入既有藝術類別的問題，這讓韓國圖畫書作家有了不一樣的想法，認為圖畫書有潛力成為第十藝術。圖畫書是藝術表現的媒介嗎？創作者、出版人有什麼看法與行動？面對不易在書店出現的創作型圖畫書，讀者該到何處尋找？

2016年6月13日，韓國圖畫書協會創立，委員們於創立大會中，提出了「圖畫書為第十藝術」的宣言[1]。此宣言，源自於韓國圖畫書協會認為，韓國的圖畫書發展已達到高水平的階段，相關創作者、研究者希望將韓國圖畫書發展過程中嘗試過的實驗和擴張出的觀點獨立成為一門生活藝術，引領圖畫書展開全新的視線。

「圖畫書是第十藝術[2]嗎？」籌備委員之間的觀點其實仍有歧異。爭議之一，認為：韓國的出版市場尚未穩定的狀況下，強調圖畫書的藝術性是不妥當的。爭議之二，認為：理論基礎不足。

過去每當新的藝術類別出現時，總是引起領域的爭論與界定，通過不斷地思辯，並整理出體系後才被確立為獨立的美學形式。韓國圖畫書協會副會長亦是幼教學系教授的申惠恩表示，圖畫書的確屬於藝術範疇，但是不同於其他藝術類別的圖畫書，應該加以研究、驗證其結構與特性，唯目前仍欠缺穩固的理論基礎[3]。

自20世紀1970年代，漫畫被定義為第九藝術之後，第十藝術為何？迄今仍懸置。圖畫書兼具藝術性與整併其他文類的功能異軍突起，備受矚目。尤其，圖畫書的內容與形式一直存在著難以歸入既有的藝術類別之問題，它是如此獨特，因此需要自成一類，這讓韓國圖畫書作家有了不一樣的想法，認為圖畫書有潛力成為第十藝術。

關於圖畫書的藝術性這部分，我們可看出創作者、出版人和圖畫書評家均給予高度的肯定與支持。韓國圖畫書從20世紀80年代末發展起今，已有30多年歷史，韓國的圖畫書作家與出版人對於圖畫書創作的觀念出現了什麼樣的變化？呈現出何種風貌？

直到1980年代為止，圖畫書被為歸為兒童專屬的讀物，描繪的內容以健康、快樂、幸福的兒童世界為理想（這樣的表現與當時的社會現實有著極大的反差）。在版權法不明確的年代，許多兒童讀物皆為國外作品，這些盜版的世界名著被做成大部頭的套書出售。具有韓國民族個性的圖畫書大約出現於1980年代末，1988年柳在守創作的《白頭山故事》（圖1）為韓國原創圖畫的開端，這是一部關於白頭山（即長白山）起源的故事，以國族神話加上國人熟悉的文化符號，表現出濃厚的韓國色彩。1990年代韓國圖畫書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承繼上述對於民族文化的追尋與探討以及吸收1980年代民眾美術的精神，這個時期傳統文化的主題蔚為風潮。與此同時，另一股對於視覺探索充滿興趣的創作者，也開始了他們的圖畫書實驗，跳脫知識學習與文化身份建構的圖畫書正醞釀著一股新的能量。

2000年起，多部作品先後獲得紐約最佳圖畫書獎（圖2、圖3、圖4），包括在海外從事圖畫書活動之韓裔作家（圖5）。藉由波隆那書展亮相，是出版的一條捷徑，從2004年起，年年都有創作者獲獎，此一舞台提升了韓國圖畫書的能見度，參與人數逐年增長，韓國圖畫書耕耘20年有成，於2009年時擔任波隆那童書展賓主國。

韓國圖畫書於國際圖書獎中屢屢獲獎，使其成為海外出版社注目的焦點，韓國圖畫書發展中特別值得注目的另一個焦點是：蓬勃的插畫培訓機構。插畫機構快速地帶動圖畫書創作的風氣，幾所高知名度的培訓機構為「韓國插畫學校，簡稱：HILLS」、「韓民族圖畫書學校，簡稱：Hankyoreh」、「SI圖畫書學校，簡稱SI」、「木偶插畫教育院，簡稱：KKOKTU」、「波隆那圖畫書工作坊」，這幾處培訓機構之學員，企圖心強，創作力旺盛，首部作品即獲得國際大獎者不在少數，例如來自韓國插畫學校（HILLS）的《牙齒獵人》（圖6）、《奔跑吧淘淘》（圖7）、《游泳池》（圖8）。

愈來愈多作家認可畫書是藝術創作的媒材之一，成人讀者更喜愛閱讀與分享這個尚未被定位的文類。以Some Books出版社推出的作品來看，頗多圖像實驗與心情抒發之作，這些作品反向操作，不求迎合市場，沒有特定年齡層考量，只想忠於自我的表達，應該說更傾向於藝術追求。這樣的圖書如果擺在書店裡，的確很難分類，例如《What is it?》（圖9）這本書，雖然被稱之為書，但是，打開來一看，幾張像影子般的圖片被雞眼鈕扣固定住，被扣住的剪影可任意旋轉組合，這樣的「書」，已經不以翻頁的方式來閱讀，它算是圖畫書嗎？這一類型的圖文書版型特殊，印刷批量小，通常在SI圖畫書學校所創辦之獨立書店印製、販售。

這類傾向於書籍藝術的創作除了色彩低調之外，版型與傳統的書籍的確有很大的差別，例如金志珉的《海德與我》（圖10），作者以12幅版畫表現一則自我探索的故事。《海德與我》從第一頁主角窺看黑暗的房間，再到進入房間與各種形狀的的自己相遇，內頁迷宮般錯綜複雜的鏡像讓人迷失，一明一暗的空間透過鏤空的門窗穿透，主角一路前行、駐足，到最後從淨白的空間向外探看，圖像從簡單到複雜再返回，將視覺與書籍設計的創意發揮得淋漓盡致。此書獲得了2016年英國圖書類新人獎，以及2017年世界插畫獎、南怡島插畫賽紫島獎、BIB插畫雙年展金蘋果獎。金志珉從Kingston大學研究生畢業後，致力於圖畫書藝術的創作。隨著這類挑戰書籍的物理性與藝術表現之作品的大量出現後，讓圖畫書的分類，更顯尷尬，這樣的圖畫書究竟該歸屬於藝術書籍或童書？

韓國多年來參與海外書展與競賽讓出版人與創作者都體驗到原來「圖畫書可以被視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在國外即使有一些難以理解的圖畫都能以藝術的角度獲得讚賞」。反觀在韓國，圖畫書似乎仍無法從「兒童的」觀點跳脫出來[4]」。不過令人欣慰的是，有愈來愈多的獨立書店與出版社喜愛這類創意圖畫書，小眾又何妨，例如2012年成立的「故事花出版社」，故事花支持獨具一格的圖畫書，堅持維持紙質書的模式。「半月」出版社亦是新成立之出版社，其出版品以圖畫書為主，常見特殊尺寸的圖書，《樹之舞》（圖11）就是一本難以放進書架，只適合放在展示台的作品。上述Some Books出版社作品同樣有此屬性，該出版社著重於書籍設計的美感，以圖像敘事為主的書籍居多，近年來紀實類的圖像也在這裡找到適合的發表空間，例如這部紀實圖像書：《海女/Diver》（圖12），這部作品由出身濟州島的玄亞善所繪，她以鉛筆描繪家鄉的「三多」（風、石頭、女人）她畫被風吹彎的大樹，無所不在的玄武岩、以及不管年紀多大都無法阻撓她們潛水工作的海女。《Diver》以圖片為主，玄亞善希望讀者能細細地看圖，從圖畫中去捕捉細節與人物的情感。玄亞善曾在SI圖畫書學校進修，《Diver》也經由獨立書店發行。

看到上述圖畫書的蛻變，也許我們再回頭比對一下，圖畫書發展初期的景況。1990年代，當圖畫書仍然與教育目的密不可分時，有一家叫做「楚龐/chobang」的童書專賣店率先引入質量精美的圖畫書，難得一見的歐美圖畫書令人眼界大開，迄今仍被圖畫書同好所樂道，書迷咸認為楚龐童書專賣店是提升圖畫書品味的一大推手。楚龐圖畫書專業書店經營一段時間後，陸續增設了圖畫書企劃部門與出版社，推出作品同樣讓人印象深刻，楚龐出版的圖畫書主題傳統與現代兼具，雖然出版品不多，但每一部作品都是值得收藏的佳作，迄今仍常據長銷書榜（圖13、圖14、圖15）。

寶林出版社對於圖畫書的藝術性應該受到肯定與提升表示認同與支持，寶林出版社社長權鍾澤表示，韓國圖畫書的高藝術品質在國際間已建立出口碑，但是很遺憾的是在韓國圖畫書並沒有被正確的認識，因為圖畫書不是一個獨立的類型，而是被包含在兒童讀物中，因此常常被當成教育的工具和手段，衷心希望能推動圖畫書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流派[5]。

寶林出版社以實際行動支持這項呼籲，幾年前寶林出版社，與印度塔拉出版社合作，陸續製做了幾部高質感的手工書《樹木的夜晚[6]》（圖16）和《水中的魚[7]》（圖17）。權鍾澤對於塔拉的出版品讚不絕口，他表示這是複製/印刷藝術達到最高境界的書。根據權社長的說法，這幾部手工書如果由塔拉出版社自行製作，銷售價格將會超過20萬韓幣，但是他們找了10個國家的出版社一起參與，把銷售價格壓到4萬韓幣。另一部售價5萬韓幣的《蝴蝶夫人》（圖18）也是一部高成本的圖畫書，雖然出版社一度猶豫，但最後他們還是決定將其出版。權鍾澤的理念是：「若沒有藝術和文學基礎，圖畫書是無法發展的。」他始終認為圖畫書是小朋友開發藝術情感的遊戲區，如果能讓孩子從小就暴露在藝術的情境中，例如欣賞文學、音樂或戲劇，從小能有這種經驗是幸福的，而圖畫書和上述藝術活動是一樣的，兒童未來的一生中將會遇到許多事，心裏多少留著兒時的情感，這對於克服困難，扮演很大的角色。所以閱讀書籍的時候，不應該是尋找意義和教訓，只要有單純的感動就好[8]。寶林出版社的「經典系列」除了積極引介國外藝術性類型圖畫書，也尋找國內的優質作品。

而近年復甦的「圖書咖啡Book Cafe」和獨立書店，也對圖畫書「邁向成人世界」與「成為一種藝術類型」的推動，起了很大的作用。「圖書咖啡」和獨立書店作為展演、推廣與討論圖畫書的場所，對喜愛藝文活動的民眾而言頗有吸引力。根據，韓國兒童與文化月刊報導，讀者和創作者對獨立出版的興趣正穩步增長。每年在弘益大學附近的「KT＆G空間[9]」所舉辦的獨立書店博覽會，書迷可見到眾多獨立出版品。有一些小型書店因老闆獨特的品味和別具隻眼的選書功力，總能見到不錯的進口圖畫書，或國內實驗性強的圖畫書。韓國幾處口碑不錯的獨立書店如YOUR MIND[10] , THANKS BOOKS[11] , The Book Society[12], HelloindieBooks[13] , 皮諾丘/pinokiobookshop[14]，都有忠實的讀者捧場。

藝術性高的圖畫書因為風格獨特，在一般書店裡被視為少數，而獨立出版社/書店的書籍與一般書店流通的圖書也有著明顯的差異性，獨立出版社/書店，扮演著讓這類圖書可以出版、流通的功能。

創作者們可以在獨立書店舉辦展覽、同時販售[15]，如果銷售成績不錯，再進到大型書店。白希那的《月亮雪酪》初版時為個人工作室發行，開本小、印刷量也少，當時就是來到THANKS BOOKS進行模型屋展示，與創作分享[16]。THANKS BOOKS每年都有數檔插畫展或主題書展（偏向藝術、圖像、設計類）。

據知，韓國小型書店增加的原因之一是圖書定價制度實施的成果。為保障小型書店及實體書店免於惡性競爭下倒閉，韓國圖書出版法訂定法規推動統一定價制度，於2014年11月實施，獨立書店約起源於2008年，2015年進入全面發展期，全國約有40家獨立書店，截至2020年止，韓國獨立書店約有583家，其中首爾208家（35.7%）最多，其次為仁川85家（14.6%）[17]。

獨立書店與圖畫書的關係，有著互惠互利的效果。一般來說，圖書咖啡與獨立書店的經營風格與大型出版社/書店的操作方式不同。大型書店對於盈利的成本的精算，無法為圖書創造更多與讀者面對面的機會，而小書店對於推廣圖書，手法細膩。有些獨立書店的老闆本身也是創作者，例如textcontext書店，老闆本身從事圖文創作也製作動畫。她以自己的圖畫書作品《狐狸帽子》製作成動畫並獲得第一屆CJ短篇動畫獎，《狐狸帽子》（圖19）初版（2009）時獨立銷售，這本書的製作以具有收藏價值為取向，使用高品質紙張，採小批量印刷，因爲成本高，所以剛發行時價格為21,000韓元[18]。不上亮膜（容易留下污漬）、文字略小、價格高，這些因素都不利於進到大型書店。然而，圖片溫暖感性、色調柔和安靜的《狐狸帽子》，對成人讀者來說有著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儘管印刷量越少，價格愈高，但每一刷都迅速地售罄。

金承妍認為圖畫書是一個承載故事的好媒介、她藉由圖畫書這個媒介，抒發自己的創作慾望，她的創作方式頗符合現在流行的「一源多用途」概念。以《洋洋》（圖20）為例，這部作品傾訴了作者對於父親的思念，創作過程她的內心得到了療癒。從讀者端來看，成人讀者除了被故事吸引外，也對書中的服裝充滿興趣。《洋洋》的服裝很別緻，彷如是一群兒童模特兒來串場。故事中的童裝設計的確也是金承妍創作的一部分，服裝設計是作者的另一個專長，更讓讀者驚喜的是，在她的工作坊可以買到書中出現過的這些童裝。

獨立書店中的經營者很多這種跨領域長才，他們將自己的書店打理得像藝術家工作室，每一處獨立書店都有經營者獨到的品味，加上圖書題材另類，所以獨立書店的出版品，也悄悄地帶動了所謂成人圖畫書的成長，閱讀圖畫書不再是兒童專屬。受此影響，一些具規模的出版社也紛紛成立出版社直營的Book Cafe，善用此一綜合性文化空間，將原本書店中冷門的圖書拿到此，以簽書會或讀書會方式拉近讀者與作家的距離。另外關於圖畫書的專賣店，根據韓國圖畫書協會調查，全國共有圖畫書書店47處，從地圖上[20]來看遍佈韓國全境，連最南端的濟州島也有3家圖畫書專賣店營運。圖書咖啡、獨立書店/出版、圖畫書專賣店這三類書店沒有嚴格的區別與界定，圖畫書在上述書店中有了展演和討論的空間。這類小型書店散落於小巷或郊區所以亦被稱為「鄰里書店」。

在圖畫書圖相關的文宣上我們常看到「從0歲到99歲」都可以閱讀這樣的標語，圖畫書不僅老少咸宜，韓國童書界更主張「圖畫書可以當作傳家寶」、「圖畫書是平價藝術收藏品[21]」。常年來經由推廣者、評論家的引介，圖畫書的藝術性逐漸得到推升與認同。今年四月韓國國立兒童青少年圖書館，舉辦了一場書展— —「我們的圖畫書環遊世界」，展覽的內容以過去30年來翻譯輸出的圖畫書為主，展場中的世界地圖上貼著圖畫書邁向全球的足跡[22]，顯見韓國圖畫書受喜愛的程度。韓國提出推動「圖畫書成為第十藝術」的宣言意味著韓國將積極引領和開啟圖畫書類型的新視野，並通過揭示圖畫書已嘗試過的實驗來擴展閱聽者的視角。申惠恩認為，其影響不僅限於圖畫書創作者，還包括喜歡閱讀和欣賞圖畫書的一般讀者、通過圖畫書提供藝術、教育和心理治療的專業讀者，以及批評和研究圖畫書的評論家和學者，期待圖畫書可以成為一門滿足自我表達、交流他人的生活藝術流派。

[1] 《創批兒童季刊》2016 秋 p196
[2] 其他九大類藝術形式分別為：建築、雕塑、繪畫、音樂、詩歌、舞蹈、電影、攝影、漫畫。
[3] 參見http://webzine.nlcy.go.kr/webzine/2017/03/106/picturebook
[4] 參見〈해외로 진출한 우리 그림책〉2016-01-07
[5]參見http://www.newscj.com/news/articleView.html?idxno=503939(2018-03-21)
[6] 《樹木的夜晚》，是一則當地的民間傳說，居住在印度中部森林地區的貢德族認為樹是生命的中心，樹木在白天時會忙碌的為森林工作，以提供更好的生活，但是一旦到了夜晚，樹木就會顯露出自己的靈魂。作者們以複雜豐富、多彩的插圖與文字表達了他們想像的各種樹木的靈魂。
[7] 《水中的魚》表現各種想像中的水中生物。
[8] http://www.morningreading.org/article/2017/06/01/201706011049001530.html
[9] KT＆G Sangsangmadang，中文又譯「KT＆G想像庭院」、「KT＆G想像廣場」，均指同一地點。此空間為韓國文創的新搖籃。
[16] 白希那手作模型屋展2011.06
http://www.thanksbooks.com/site/thanksbooks/index.php/exhibition/beak-heena/
[18] 圖畫書一般價格約1萬韓幣左右。
[19] 韓文原書名《얀얀/洋洋》2011
[20] 此處提供之書店地圖連結為「圖畫書協會」調查標示之書店，（2020年止，共47處，店家數目不定期更新，顯示於google map）。圖畫書協會之數據與韓國出版市場營銷研究所調查之：全國共有圖畫書店71處（截至2020年5月為止）明顯不同，此數據僅供參考，請勿引用。

[22] 認識我們深受世界各地人們喜愛的圖畫書 2021.04.14
https://www.hankyung.com/life/article/202104141128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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