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索式怪誕〉:生活是無比真實的,否定它是悲慘的

2022/01/26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七等生的〈余索式怪誕〉,與其著名的〈沙河悲歌〉同撰於一九七五年,筆者以為兩者觸及議題相似,相互對照,可理出作者的構思邏輯和作品的隱含意義,或許,更可進一步通過作品,來理解作家當時的人生探究。
有關〈沙河〉的評論不少(註1),〈余索〉卻鮮為人論,故本文嘗試梳理後者,為有興趣從此研究的讀者提供相關詮釋。本文企圖從兩者共同探討的三項主題——「婚姻」、「社會」及「物我」——出發,展示兩者觀點之相似性。這個觀點,極可能為慣以書寫自傳性寓言體小說的七等生本人之立場。
故事圍繞在主角余索返鄉度假時遭遇的一連串怪事:受不絕於耳的諂媚音樂干擾,余索離開家鄉尋找安適之處,然避至人煙稀少的深山旅店竟也不得安寧。荒謬的是,索性逃往山林的余索隨即落入番人(原文用語)陷阱,被捕獲的余索被迫在死與結婚之間抉擇。逃出部落後,余索相遇兄長余泰,與亡魂展開一系列對話,由此帶出故事高潮。饒富哲理的對談,暗示余索遭逢一系列災禍的原因。
《沙河悲歌》書封(二〇二〇年印刻版),封面為七等生油畫〈沙地上〉(1992)。
來源:momo購物網

相關評論:中央大學人文學報(見頁125)

一、婚姻:在死與結婚間選一條路

「為什麼你要結婚,阿索?」
「因為我長大了,有此需要」(137)
七等生作品裡的「結婚」,往往作為「個人與他者結合」的符碼布置在故事中,如小說〈我愛黑眼珠〉〈結婚〉〈僵局〉裡的「結婚」,皆另有隱喻。這個「他者」,是將聖經一般意義下的「結合」放在不同脈絡裡,所重構展出的新意義,泛指宏觀整體的部分,故可能是他人、是群體,也可能是身體或思想。本文的「結婚」,當視為「個人與群體結合」,故問題「為什麼你要結婚?」,可轉譯為「為什麼你選擇融入群體?」。而余索的回應,恰呼應兩者先前談到的「存在是一種需求」(134),在個人存在無法脫離群體的前題下,余索選擇融入,讓自己存在。
在〈沙河〉裡亦有類似觀點,弟弟對哥哥李文龍當頭棒喝道:
「你有肺病,你喪失了理想,你感到疲倦了,你沒有奮鬪的意志,你覺得你會死,所以你想結婚。」(88)
〈沙河〉中的李文龍之所以「結婚」,和余索的原因類似,兩者同樣逃避奮鬥,選擇順從群體,以取巧的方式輕鬆地存於社會;又同樣的是,日後兩者皆對此有所反思並醒悟。筆者認為這樣的相似並非巧合,七等生在訪談、散文、作品序言或後記中,數次表明對群我關係的看法(註3),另外,亦不乏學者由此挖掘考察(註4)。筆者認為,七等生此時的關懷與沉思,乃個人與群體(社會)和諧共存如何可能,而這樣的哲思或許來源於個人在現實中的選擇——選擇回鄉任教、融入社會,在群體中謀生——進而反映在作品中。
回過頭看酋長對余索所說的「那麼你就在死與結婚中選擇一條路」(130),實隱喻著「個人必須面對是否融入群體的抉擇」,一項生命真正的憂患。若選擇為否,則勢必像被釣離水面的魚一樣死亡(見後文),

二、社會:新舊樂園都是同樣粗料

「我告訴你,阿索,其實新樂園和舊樂園都是同樣的粗料。真正瞭解的人就知道只有一點製造的手法不同而已。」(133)
承上論題,我們可將「新樂園」和「舊樂園」視為「新社會」和「舊社會」之喻。如此能很好地與兄弟倆「游泳」、「釣魚」的對話關聯,我們會發現,擅長游泳的弟弟余索,選擇融入群體、選擇世俗的工作和結婚,就像生活在水裡的魚。然身處在水域裡,莫不是各種生活的憂患,使人欲回避出走,一如李文龍出走故鄉,以為能通往新樂園。然不管新樂園亦或舊樂園,其實都是同一種粗料,倒頭來都得面對同樣的憂患境況。

三、物我:魚被拉上來時感覺心痛

「那魚被拉上來時,我感覺心痛。」他說,「更早些我會為獲魚而愉悅像個卑鄙的人。」
「你釣到自己了,阿泰,是不是那樣?」
「自然的真理常由物我的領悟來證明,不是嗎?書呆子。」(139)
「釣魚」,其實是一種騙魚、將之拖出水域使其死亡的過程。如果魚是自己,那麼便是企圖欺騙自己、使自己脫離群體社會而死亡。這樣的「物我」,同樣也出現在〈沙河〉中:
「你必須把自己變成一隻長長瘦瘦黑黑的克拉里內德[按:豎笛clarinet音譯]。」(118)
此句恰呼應李文龍「首先追求的技藝藝術到最後會轉來發現自我」(19)的發現,而余泰的「物我」發現,則是通過「釣魚」,發現堅持做浪蕩子的想法其實就好比「自己在釣自己」,是一種否定生活的自我欺騙。
余索遭逢的一系列怪誕事件層層串聯與呼應,為的是描摹「余索」的「自我探索」,並以「魚」和「愚」自嘲面對「社會」(河水)時所做的「價值判斷」,係源自對生命的否定,進而指出真實當是肯定生命、道出「生活才是貨真價實的知識」以及「否定它是悲慘的」之醒語(140)。如此在七等生義理下,真正的選擇,乃高度社會倫理的人際抉擇。

結語

兄弟倆談論的「菸品」、「存在」、「游泳」、「工作」、「婚姻」、「釣魚」及「價值判斷」,無不是回應余索先前經歷的種種個人與群體之間的抗衡。「余索」,或許意味著「愚昧的我的思索」:從否定群體、無奈地接受群體,再到體認並與之共榮等一系列思想轉化。兄長余泰作為促使余索轉化的關鍵,則代表「愚昧的我的姿態」,死去又重現的意義,在於提醒弟弟莫重蹈其覆轍,不管在身體或精神層次上追求絕對個人(哥哥為前者,弟弟為後者),都將召來死亡。
在醒悟——初見曙光和補完睡眠——之前,不管在身體或精神上余索都是昏沉的,與李文龍醒悟前的昏醉狀態相似。故事結尾的兄弟相擁,不僅有身心結合之意,也暗示著個體與群體的融合,余索離開的結果,是返回面對原先誤以為虛偽的真實生活,重新擁抱家園、妻子和新世紀,正如同李文龍最後返回故鄉,吹奏克拉里內德。
一九七〇年九月七等生復職任教,攝於苗栗通霄的城中國小。
來源:文訊雜誌社

註記
1、如學者蕭義玲便曾仔細爬梳和分析,參見蕭義玲(2007)。〈內在甦醒的地方,才是吹奏開的地方——從七等生《沙河悲歌》論生命藝術性的探求〉,《台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47:七等生》,頁267-301。台南:國立台灣文學館。(原刊於《東華漢學》,第5期。2007年6月。)
2、七等生原著之引用,一律參印刻版全集(2020)。
3、梁景峯(1977)。〈七等生.梁景峯 對談紀錄:沙河的夢境和真實〉,《台灣文藝》。革新號第2期。
4、廖淑芳(1992)。〈七等生作品中的個人觀、群體觀及其形成過程〉,《文學臺灣》。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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