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在冬夜洗一個很長的澡,就只是為了讓蒸氣充滿整個浴室。浴室夾在另兩間客房中央,平常我會選擇與它保持最遙遠的距離,只有在很晚的時候,才是潛入的時機:這裡的水壓極小,在缺陷而緩慢的淋浴中,水流與霧幾近靜默;人們正安閒入眠、在夢中重演流逝的記憶,而我在層層白濛聚集之時感到溫暖與滿足。兩種不盡相同的夢鄉,一種絕不間歇的過程;意識一次次被斜拋,遁入這片雲霧的深處。當然也次次從這空中墜落:或許我已經培養出了某種怪癖,有時我也很享受打開浴廁門的瞬間,迷茫而陳舊的水氣被外界的氣息沖散,浴室殘留一片水漬的狼藉,於是我又回歸了嶄新的世界,外界空氣與肥皂的香氣相融,一切氛圍回歸一體。
聖誕節,寒冬。氣象預報大肆宣傳,新的一年將臨時,數年來首次,台北市氣溫即將降到十度以下,體感溫度聳動人心,所謂大陸冷氣團云云;城的另一邊,家中兩老通訊軟體遠端提醒,請多加件衣服、請不要再穿著清涼在四處遊蕩,你會後悔。現實中,荒謬的第二次祖孫同堂時期準備進入第二個新年,至今沒有人知道,為何一個無拘無束的無趣大學生,當初毫無思索地就搬進了這老舊的松山家屋一角,日日穿著一條內褲,遊走在有四十餘年歷史的黃色磁磚上,與兩位年過八十仍然活力充沛的公嬤周旋。
操著台灣國語的阿嬤:「你不要看我現在這樣,我以前可是六甲的望族,國中考試都考第一名!真的是瞎了眼才會嫁給這款人……」我苦笑。
巷弄裡毫不起眼的髒污連體公寓,便簡單而赤裸地掛名叫聯合公寓。玄關的鏽蝕鐵窗前,我有時會到沉默的阿公抽著煙;除了看早盤時中氣十足的幾句髒話外,他不常說話,很少人知道他的情緒、甚至連健康狀態都一無所知,生活就這樣慢慢地從他身旁滑過,我刻意不注意那些流失的時間。有時清早起床,輕輕打開房門,會見到安靜無語的阿公站在神龕前,抿著嘴唇,線香靜謐地漂浮,我總覺得這個畫面充滿了魅惑的暖;我們從不道早安,在我從他身後通過準備盥洗時,我們就像是青年旅館中互不相識的房客般在廁所前擦身,各自前往目的地。只是他顯然更肅穆一些——我猜測,他不接受生活狀態的任何崩解。
整個屋子的格局似乎從來也沒變過。窩在棉被裡讀論文時發現蠻有趣的思索:家屋的空間分配本身可以解釋成一種由優勢文化構築的模組;我有時會想,或許這整座家屋就是圍繞著這座木神龕擴展的,沙發、木櫃、電視、魚缸,與那滿佈果蠅、磁磚縫隙全是黑垢的廚房,一切都以神龕為中心旋轉。那些對話、爭吵與更經常的沉默、八點檔電視劇,數十年的伴侶關係便隨著線香的溫暖彌漫而聚焦;在逝者的光源之下,生機與魂魄同時共處,他們早已習慣這份連通的氣息。
而我本身作為介入生活的外來者,被安排在背光處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神龕安放處的反面、牆的另一側,便是滋養我的寄生地:兩坪的小房間,毫無採光與通風可言,比外面還要悶熱潮濕,看似真的能滋生出什麼。房間裡擠到幾乎沒有行走空間,搬家時我從四處搜刮,整理好了所有屬於我的東西、企圖搬遷這些年所存留的一切舊物:書、電視喇叭組合、常用的梳子、音樂盒、裱框照片……最後又多買了一台微波爐。每當我將宵夜塞入微波爐時,凝滯的房間食物氣味便會久久不散。那些是死去動植物的殘留,我想。這裡聚集了好多死物。
這裡或許是一座生靈的小城。生與死的意象聯合組成了整個家屋,而我是其中稚幼弱小的生存者,與長者們共同浸泡在福馬林式的暖意中,與家門外城市的寒流對望。
其餘的生命意象:神龕前置放了一個大型魚缸,二公尺長的長方體,灌入了重量足夠讓地板下陷的水量。那原本是爸替兩位老者所提供的樂趣,在我童年時舊有印象,那裡總是飼養著代表至福的龍魚和各式珍奇魚種;只是養到最後,竟然沒有人想為它負責了。眾人在神龕前對魚缸指指點點,而魚群漂浮在自己的黏糯的排泄物中;龍魚想當然爾在若干年前翻肚,在那之後魚群逐漸式微,到現在剩下一隻血鸚鵡跟幾隻不太會動的黑色大魚。所有人都討厭這塘廢水。裡頭或許塞滿了年前的、已死之魚的穢物,加熱棒仍持續地保持住溫暖且毫無波動的水溫,其餘活者也仍毫無頭緒地在裡頭翻滾。
我有時會莫名有種強烈的共感。
曾經想為死者帶來新生,思索自己或許該去水族館帶幾條新魚回來,好好地整頓崩潰的生態鏈,積陰德。但往另一方面想,改善或許都只是暫時,既然這些無甚觀賞性的老魚群已經被視為負擔,最終似乎都只會被照看者所拋棄:那攤死水什麼也孕育不了,而新生命不應該絕於此地。於是魚缸至今仍保持著充滿藻類與雜質的狀態,活魚與死魚魂魄共生,而人類毫無力氣去為其他生命付出。
看著自己的房間內裝,舊衣服與各種塑膠包裝散落,書籍與紙張四處堆放,空氣幾乎窒息,我會感受到自己似乎也密閉地活在過去中。為了要殺死這些陰魂不散,我盡量置放一些無機之物,IKEA的廉價香氛與塑膠花、各式塑膠櫥櫃;顯而易見的是,那些化學莓果香氣反而讓氣息變得更加複雜,而我無可奈何地只能依賴它——與具現化的記憶共處一室讓人感到疲憊,往事夜夜壓上,鬼壓床。
繭居初期,我也試圖養育一些活物:在前一個冬天的某個日子,這個百無聊賴的低素質大學生,為了籌辦學校的藝術展,從信義路路邊一聲不吭地拿走了一盆半枯的棄置盆栽作為佈景,供奉在光亮的玄關鐵窗上,試圖讓它復活。整件事情顯然荒謬至極,盆栽很大概快就被阿公的萬寶路燻死了,鐵窗上就只剩一個僅存枯枝佇立的磚紅色塑膠盆。橫跨了整年的策展期間,我看著幾個攝影師幫盆栽與模特們拍了近照,照片輸出成了若干張巨幅圖像,最終在展場半透明地置放。展期後,深秋,我棄置了枯盆栽,只把幾張盆栽的巨大遺照攜回房間,掛在床頭的牆上。
於是乎它又回歸成了一片毫無生機的回憶切片。展後,閒時整理展覽文宣,自己曾有自信地宣稱,這展討論的主題是「對不可復得回憶的無限嚮往、與實地體驗的幻想式回歸」。聽起來真不錯,輕盈到不行,輕到時間片段漂浮成霧,好迷幻。
在盆栽被丟棄的數天後,我和Z猝不及防地開始交往,我差點都要相信這是我獻祭了盆栽後的回報。我們在夜晚的河濱公園閒晃,合法的塗鴉區,我坐在草皮上,看著Z拿噴漆罐,嘗試在雜亂的圖像中找出空隙來寫些什麼。堤防隔絕了大部分來自城市的氣息,安閒明亮、涼爽,我感受到一種新奇的不適應感。Z先在空白處用綠色噴漆寫上了WAVE四個大字,端詳,接著就幾乎找不到可以發揮的牆面空間了。
在顯眼處有一隻塗得淒慘的海綿寶寶,我正躊躇地站在它前面。「你就把它蓋掉啊,反正沒人在乎嘛,不管怎麼樣幾個月後清潔隊也會把它清掉,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Z停頓,「不然你就在在上面塗個Depression的字好了,也還蠻配那個臉的。」寂靜之後兩人對視而笑。
清醒的河邊,我們坐在長凳上看著剛才的作品,Z全身透出清爽暢快的氣息。我突然覺得眼前的塗鴉有種既視感,難言之隱,相擁時這種感覺又更強烈了。回家後,在瀰漫著暖熱的房間中,我靜躺在床上,打開電風扇疏通舊物氣息,嘗試讓全新的氣味停留的久一點;然而那株已死的盆栽肖像魂魄不斷提醒著我,你現在回歸到了你的私人憶想世界中,你的身體正被房間裡的氣息重新覆蓋,溫熱,你終究還是一個陳舊的人。
「我不知道我有哪裡是好的?」幾天之後我坦承,「我甚至不敢確定,我到底放下過去的幻想了沒?我不確定是不是所有狀態的終局都會來的那麼快,我怕……」
「以你目前的立場,這時提跟其他人的關係,好像也不是一件很健康的事情?故友C這樣理解這段感情。我感到混亂與愧疚:時間軸彼此混淆,當我返家,開啟龐大鐵門、走回自己的房間,我發現這些所殘存的記憶如指甲般長得好長、龐大而難以被忽視。
新與舊之間的折衝。在房間外,幾個月來我與Z過著極為愉快的日子,專心地擁抱,拋棄了一切過往煩惱,而這讓我產生了一種我能戰勝過往記憶的樂觀心態,有些過去必須要決裂。於是在年底前的某個夜晚,我們共謀著偷情似地潛入這幢家屋,經過了祖先的視線、經過了魚缸與欲死之魚,進入到這凝固的房間,開誠佈公向Z展露這裡的氣息——Z其實喜歡這個地方,它像是封閉式的樣品屋,有柔軟的床墊與書籍、一組高腳桌椅、照片高高懸掛在牆面;這裡應有盡有,基本上就是我意識的實體形象。而Z清爽而充滿個性,一現身彷彿就改換了整個房屋的格局。我膽寒。
「你家人睡了嗎?」
「大概吧。」我說。
所以我們上床,擁抱,親吻,相依著軀體,互相投注著愛意與情緒,一切都順理成章,直到我突然感受到了一陣敵意,暈眩:無形間,房間中的鬼魅開始聚集,覆蓋我的身體,五官傳來一陣強烈的癱軟感,可笑的危機意識堆砌,一切信心的防線瞬間崩解,在下個瞬間我竟然開始焦躁地請求Z離開我的房間、離開這棟房屋,現在。
嶄新的風襲入:Z無言的離去,我們一起從房門走到家門的十公尺路徑,我感受到崩解式的冷,寒流、來自祖先的視線,來自四十年來那些生活足跡的視線,它們顫抖著排斥一個新物質的侵入。初來乍到時,兩位孤單的年邁者是否也對這新時代的白嫩少年感到寒冷地排斥?時間正進逼,記憶與現實開始混雜,或許總有一天這幢家屋將被蓋去一切當今的特徵。當我送走Z,回望由神龕所擴張的整個空間,竟然發現所有景象都已流換:那些生者、剩餘的魚群,所有的鬼魅——一切房間中的鬼魅——一切,它們都被從門縫中所襲來的聯合公寓、與聯合公寓後的整個世界所熟成、衰老、如死皮一般從現世脫落了。剎那間我是一個在新的蒼老中佇立的人了:城市浮動的氣溫與情緒覆蓋了我,早已沒有空間置身事外。
這裡或許是魅影的國度。我開始想像:葬禮變得密集,人們恐懼著永恆的缺乏與剝奪,因此設立了太多祭壇來保存魂魄;而事實是,只要我們不再惦記,所有的幻影都會無根的消去,老舊氣息也將隨之消散。
這讓人覺得恐懼。走幾步路,我又將自己置入了浴室。褪下身上的發熱衣和內褲,我無法定義這是對失去既定秩序的驚慌、或是對除舊佈新的驚奇感;霧氣再度開始充斥於空間中,一瞬間,我逼迫自己相信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邁進——這些濃稠的熱意總擁有被稀釋的宿命,總有一天我也終究得在陳舊的聯合公寓角落裡,清清魚缸、排出一點廢水,接受著新面貌的生活,接受總將到來的變動與終結。
但現在,先讓我洗個很長的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