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創作|熱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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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04/08三稿
「這盆東西」還真的還他媽的掛在床頭。
有時候我會在冬夜洗一個很長的澡,就只是為了讓蒸氣充滿整個浴室。浴室夾在另兩間客房中央,平常我會選擇與它保持最遙遠的距離,只有在很晚的時候,才是潛入的時機:這裡的水壓極小,在缺陷而緩慢的淋浴中,水流與霧幾近靜默;人們正安閒入眠、在夢中重演流逝的記憶,而我在層層白濛聚集之時感到溫暖與滿足。兩種不盡相同的夢鄉,一種絕不間歇的過程;意識一次次被斜拋,遁入這片雲霧的深處。當然也次次從這空中墜落:或許我已經培養出了某種怪癖,有時我也很享受打開浴廁門的瞬間,迷茫而陳舊的水氣被外界的氣息沖散,浴室殘留一片水漬的狼藉,於是我又回歸了嶄新的世界,外界空氣與肥皂的香氣相融,一切氛圍回歸一體。
聖誕節,寒冬。氣象預報大肆宣傳,新的一年將臨時,數年來首次,台北市氣溫即將降到十度以下,體感溫度聳動人心,所謂大陸冷氣團云云;城的另一邊,家中兩老通訊軟體遠端提醒,請多加件衣服、請不要再穿著清涼在四處遊蕩,你會後悔。現實中,荒謬的第二次祖孫同堂時期準備進入第二個新年,至今沒有人知道,為何一個無拘無束的無趣大學生,當初毫無思索地就搬進了這老舊的松山家屋一角,日日穿著一條內褲,遊走在有四十餘年歷史的黃色磁磚上,與兩位年過八十仍然活力充沛的公嬤周旋。
操著台灣國語的阿嬤:「你不要看我現在這樣,我以前可是六甲的望族,國中考試都考第一名!真的是瞎了眼才會嫁給這款人……」我苦笑。
巷弄裡毫不起眼的髒污連體公寓,便簡單而赤裸地掛名叫聯合公寓。玄關的鏽蝕鐵窗前,我有時會到沉默的阿公抽著煙;除了看早盤時中氣十足的幾句髒話外,他不常說話,很少人知道他的情緒、甚至連健康狀態都一無所知,生活就這樣慢慢地從他身旁滑過,我刻意不注意那些流失的時間。有時清早起床,輕輕打開房門,會見到安靜無語的阿公站在神龕前,抿著嘴唇,線香靜謐地漂浮,我總覺得這個畫面充滿了魅惑的暖;我們從不道早安,在我從他身後通過準備盥洗時,我們就像是青年旅館中互不相識的房客般在廁所前擦身,各自前往目的地。只是他顯然更肅穆一些——我猜測,他不接受生活狀態的任何崩解。
整個屋子的格局似乎從來也沒變過。窩在棉被裡讀論文時發現蠻有趣的思索:家屋的空間分配本身可以解釋成一種由優勢文化構築的模組;我有時會想,或許這整座家屋就是圍繞著這座木神龕擴展的,沙發、木櫃、電視、魚缸,與那滿佈果蠅、磁磚縫隙全是黑垢的廚房,一切都以神龕為中心旋轉。那些對話、爭吵與更經常的沉默、八點檔電視劇,數十年的伴侶關係便隨著線香的溫暖彌漫而聚焦;在逝者的光源之下,生機與魂魄同時共處,他們早已習慣這份連通的氣息。
而我本身作為介入生活的外來者,被安排在背光處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神龕安放處的反面、牆的另一側,便是滋養我的寄生地:兩坪的小房間,毫無採光與通風可言,比外面還要悶熱潮濕,看似真的能滋生出什麼。房間裡擠到幾乎沒有行走空間,搬家時我從四處搜刮,整理好了所有屬於我的東西、企圖搬遷這些年所存留的一切舊物:書、電視喇叭組合、常用的梳子、音樂盒、裱框照片……最後又多買了一台微波爐。每當我將宵夜塞入微波爐時,凝滯的房間食物氣味便會久久不散。那些是死去動植物的殘留,我想。這裡聚集了好多死物。
這裡或許是一座生靈的小城。生與死的意象聯合組成了整個家屋,而我是其中稚幼弱小的生存者,與長者們共同浸泡在福馬林式的暖意中,與家門外城市的寒流對望。
其餘的生命意象:神龕前置放了一個大型魚缸,二公尺長的長方體,灌入了重量足夠讓地板下陷的水量。那原本是爸替兩位老者所提供的樂趣,在我童年時舊有印象,那裡總是飼養著代表至福的龍魚和各式珍奇魚種;只是養到最後,竟然沒有人想為它負責了。眾人在神龕前對魚缸指指點點,而魚群漂浮在自己的黏糯的排泄物中;龍魚想當然爾在若干年前翻肚,在那之後魚群逐漸式微,到現在剩下一隻血鸚鵡跟幾隻不太會動的黑色大魚。所有人都討厭這塘廢水。裡頭或許塞滿了年前的、已死之魚的穢物,加熱棒仍持續地保持住溫暖且毫無波動的水溫,其餘活者也仍毫無頭緒地在裡頭翻滾。
我有時會莫名有種強烈的共感。
曾經想為死者帶來新生,思索自己或許該去水族館帶幾條新魚回來,好好地整頓崩潰的生態鏈,積陰德。但往另一方面想,改善或許都只是暫時,既然這些無甚觀賞性的老魚群已經被視為負擔,最終似乎都只會被照看者所拋棄:那攤死水什麼也孕育不了,而新生命不應該絕於此地。於是魚缸至今仍保持著充滿藻類與雜質的狀態,活魚與死魚魂魄共生,而人類毫無力氣去為其他生命付出。
看著自己的房間內裝,舊衣服與各種塑膠包裝散落,書籍與紙張四處堆放,空氣幾乎窒息,我會感受到自己似乎也密閉地活在過去中。為了要殺死這些陰魂不散,我盡量置放一些無機之物,IKEA的廉價香氛與塑膠花、各式塑膠櫥櫃;顯而易見的是,那些化學莓果香氣反而讓氣息變得更加複雜,而我無可奈何地只能依賴它——與具現化的記憶共處一室讓人感到疲憊,往事夜夜壓上,鬼壓床。
繭居初期,我也試圖養育一些活物:在前一個冬天的某個日子,這個百無聊賴的低素質大學生,為了籌辦學校的藝術展,從信義路路邊一聲不吭地拿走了一盆半枯的棄置盆栽作為佈景,供奉在光亮的玄關鐵窗上,試圖讓它復活。整件事情顯然荒謬至極,盆栽很大概快就被阿公的萬寶路燻死了,鐵窗上就只剩一個僅存枯枝佇立的磚紅色塑膠盆。橫跨了整年的策展期間,我看著幾個攝影師幫盆栽與模特們拍了近照,照片輸出成了若干張巨幅圖像,最終在展場半透明地置放。展期後,深秋,我棄置了枯盆栽,只把幾張盆栽的巨大遺照攜回房間,掛在床頭的牆上。
於是乎它又回歸成了一片毫無生機的回憶切片。展後,閒時整理展覽文宣,自己曾有自信地宣稱,這展討論的主題是「對不可復得回憶的無限嚮往、與實地體驗的幻想式回歸」。聽起來真不錯,輕盈到不行,輕到時間片段漂浮成霧,好迷幻。
在盆栽被丟棄的數天後,我和Z猝不及防地開始交往,我差點都要相信這是我獻祭了盆栽後的回報。我們在夜晚的河濱公園閒晃,合法的塗鴉區,我坐在草皮上,看著Z拿噴漆罐,嘗試在雜亂的圖像中找出空隙來寫些什麼。堤防隔絕了大部分來自城市的氣息,安閒明亮、涼爽,我感受到一種新奇的不適應感。Z先在空白處用綠色噴漆寫上了WAVE四個大字,端詳,接著就幾乎找不到可以發揮的牆面空間了。
在顯眼處有一隻塗得淒慘的海綿寶寶,我正躊躇地站在它前面。「你就把它蓋掉啊,反正沒人在乎嘛,不管怎麼樣幾個月後清潔隊也會把它清掉,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Z停頓,「不然你就在在上面塗個Depression的字好了,也還蠻配那個臉的。」寂靜之後兩人對視而笑。
清醒的河邊,我們坐在長凳上看著剛才的作品,Z全身透出清爽暢快的氣息。我突然覺得眼前的塗鴉有種既視感,難言之隱,相擁時這種感覺又更強烈了。回家後,在瀰漫著暖熱的房間中,我靜躺在床上,打開電風扇疏通舊物氣息,嘗試讓全新的氣味停留的久一點;然而那株已死的盆栽肖像魂魄不斷提醒著我,你現在回歸到了你的私人憶想世界中,你的身體正被房間裡的氣息重新覆蓋,溫熱,你終究還是一個陳舊的人。
「我不知道我有哪裡是好的?」幾天之後我坦承,「我甚至不敢確定,我到底放下過去的幻想了沒?我不確定是不是所有狀態的終局都會來的那麼快,我怕……」
「以你目前的立場,這時提跟其他人的關係,好像也不是一件很健康的事情?故友C這樣理解這段感情。我感到混亂與愧疚:時間軸彼此混淆,當我返家,開啟龐大鐵門、走回自己的房間,我發現這些所殘存的記憶如指甲般長得好長、龐大而難以被忽視。
新與舊之間的折衝。在房間外,幾個月來我與Z過著極為愉快的日子,專心地擁抱,拋棄了一切過往煩惱,而這讓我產生了一種我能戰勝過往記憶的樂觀心態,有些過去必須要決裂。於是在年底前的某個夜晚,我們共謀著偷情似地潛入這幢家屋,經過了祖先的視線、經過了魚缸與欲死之魚,進入到這凝固的房間,開誠佈公向Z展露這裡的氣息——Z其實喜歡這個地方,它像是封閉式的樣品屋,有柔軟的床墊與書籍、一組高腳桌椅、照片高高懸掛在牆面;這裡應有盡有,基本上就是我意識的實體形象。而Z清爽而充滿個性,一現身彷彿就改換了整個房屋的格局。我膽寒。
「你家人睡了嗎?」
「大概吧。」我說。
所以我們上床,擁抱,親吻,相依著軀體,互相投注著愛意與情緒,一切都順理成章,直到我突然感受到了一陣敵意,暈眩:無形間,房間中的鬼魅開始聚集,覆蓋我的身體,五官傳來一陣強烈的癱軟感,可笑的危機意識堆砌,一切信心的防線瞬間崩解,在下個瞬間我竟然開始焦躁地請求Z離開我的房間、離開這棟房屋,現在。
嶄新的風襲入:Z無言的離去,我們一起從房門走到家門的十公尺路徑,我感受到崩解式的冷,寒流、來自祖先的視線,來自四十年來那些生活足跡的視線,它們顫抖著排斥一個新物質的侵入。初來乍到時,兩位孤單的年邁者是否也對這新時代的白嫩少年感到寒冷地排斥?時間正進逼,記憶與現實開始混雜,或許總有一天這幢家屋將被蓋去一切當今的特徵。當我送走Z,回望由神龕所擴張的整個空間,竟然發現所有景象都已流換:那些生者、剩餘的魚群,所有的鬼魅——一切房間中的鬼魅——一切,它們都被從門縫中所襲來的聯合公寓、與聯合公寓後的整個世界所熟成、衰老、如死皮一般從現世脫落了。剎那間我是一個在新的蒼老中佇立的人了:城市浮動的氣溫與情緒覆蓋了我,早已沒有空間置身事外。
這裡或許是魅影的國度。我開始想像:葬禮變得密集,人們恐懼著永恆的缺乏與剝奪,因此設立了太多祭壇來保存魂魄;而事實是,只要我們不再惦記,所有的幻影都會無根的消去,老舊氣息也將隨之消散。
這讓人覺得恐懼。走幾步路,我又將自己置入了浴室。褪下身上的發熱衣和內褲,我無法定義這是對失去既定秩序的驚慌、或是對除舊佈新的驚奇感;霧氣再度開始充斥於空間中,一瞬間,我逼迫自己相信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邁進——這些濃稠的熱意總擁有被稀釋的宿命,總有一天我也終究得在陳舊的聯合公寓角落裡,清清魚缸、排出一點廢水,接受著新面貌的生活,接受總將到來的變動與終結。
但現在,先讓我洗個很長的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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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向腦袋裡的那些人問的問題。 解鈴還須繫鈴人、甚至需要當初造成繫鈴狀況的那個人。 有些事還沒結束,有些結束了,但這裡終究是一個遺址。
政治解嚴與開放將眾多創作的指向性消融,創作者瞬間發現自己落在了一個毫無目的性、衝突已然瓦解的社會中,而城市也成為了一個囊括了所有人的封閉系統,當中的權力結構牢不可破而不可撼動,使得各個創作者只能嘗試往新的路徑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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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認的是這本書在結構上其實是完整且有條理的,且能形塑出一個非常廣大的落寞感與在盒中不斷碰壁而時間沿著壁面游移的感覺。解構從來不是為了要帶來精確的答案而生。燒掉金閣的意義,駱以軍留下了無限的但書。正如同邱妙津的死。
在作家幾乎僅能使用單聲道進行創作的戰時狀態中,兩位作者皆使用了「專心描寫臺灣鄉土景象之低劣」的糞現實寫作手法,一方面避免日本皇民思維對臺灣人的「完全同化」,另一方面進而敦促、鼓勵臺灣人能夠自立自強、在心態上全面現代化後「奮力向前」,最終或許能在紛亂的時局獲得對「新臺灣」意識的自我認知。
果然一切的愛皆如盈缺;我們永遠都不能逼迫時間復歸,歸回月最閃爍最圓滿的狀態。圭臬般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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