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拍英雄故事,不談追逐夢想,濱口龍介片長驚人的影像,總不脫婚姻的出軌、幸福的消亡。而且破壞和諧關係的兇手,往往不只表面上外遇的女性,丈夫們也難以脫罪。甫奪下「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最佳男主角的新片《在車上》,正是這樣的一部佳片。三小時絕無冷場的劇情,改編自
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同名作品〈Drive My Car〉,並巧妙串接〈雪哈拉莎德〉和〈木野〉兩篇作品,以節制的配樂、大量的對白,旋繞出影片本身、妻子編造的異色劇本、丈夫主演的契訶夫戲劇《
凡尼亞舅舅》三段敘事,讓它們彼此參照,而將婚姻問題的源頭,指向男主角家福悠介(西島秀俊飾演)的冷漠、迴避和壓抑。正是這些特質,讓自己痛苦、為幸福送葬,也沒能擺脫糾纏妻子家福音(霧島麗香)的宿命動物——
七鰓鰻。
當愛情難辨真偽的時候
《在車上》的故事,始於妻子的外遇。啟人疑竇的是,悠介和音互動親密、性生活宛如熱戀,分明是靈肉合一的神仙眷侶。那女方為何還會反覆劈腿?愛情是真還是假?難道就像是舞台劇中凡尼亞的控訴:「女人的忠誠就是個謊言」?
背叛愛情的背後,其實藏有暗傷。喪女之痛,就是將兩人無情捲入的黑洞。片頭光著身子坐在床上的家福音,渾身籠罩在黑暗之中,宛如一道魅影散發著不祥氣息,口中卻振振有詞。原來,當黑洞在音的內心逐漸擴張,劇本創作就是她的出口,而且必須透過性高潮來觸發靈感。她鋪述的少女暗戀奇譚,明顯是自己的寫照。故事中的少女,自認前世是高貴七鰓鰻,因吸附岩石上、拒絕尋找宿主而招致死亡。即便轉世為人,依然難以自拔地潛入、附著在單戀對象的房間,還偷偷交換彼此物件來滿足自我。或許,音也以填補喪女空虛為由,不斷出軌、從別人身上奪取能量,一面又堅持附著在悠介身上,一步也不願離開他。所以她的死,恐怕是未解的宿命。
但對悠介來說,發現妻子外遇,也讓兩人的愛變得真假難分。尤其當音意外猝死,而且還是諷刺地死於情緒波動的腦溢血時,謎團似乎也將入土深埋。我們不禁要問:關係之中,有真相可言嗎?或者說,人真有可能徹底了解另一個他者嗎?就算讓關係透明如鏡,遇上考驗又該如何是好?
演技高超、入戲太深的假面人生
至少對悠介來說,他並不想了解真相、修正錯誤。顯然他對婚姻,就像對待單側青光眼一樣,戒急、用忍,遇上問題只能習慣它、擁抱它,防止它惡化而已。想根治青光眼?算了吧!想矯正老婆的慣性外遇?不過徒勞。更何況,攤牌後要他蒙受失婚的風險,那可是太不值得了。所以悠介明知妻子出軌,卻什麼也沒做,一邊說服自己彼此相愛就好,一邊閃避、假裝,藉由維持現狀,來維持婚姻的危險平衡。
好巧不巧,悠介還是個舞台劇演員。該熱情時,他可以奔放如火,該裝不知道時,他又完美控制臉部肌肉動也不動,十足的表演擔當。就算親眼目睹妻子和外人在家大幹一場,但演技精湛的他,面具穿脫自如的他,也不過是冷靜凝視、躡腳離去,直到當晚與妻視訊時,照樣談笑如常、冷靜自持,只有「善意」的謊言如湧泉般源源不絕。
只可惜,人類終究不是機器人。名為痛楚的氣體,難免從密封的情緒黑盒裡,洩漏一絲絲可疑的氣息。看看悠介跟高槻重逢的畫面,臉上尷尬一閃即逝,而試戲時高槻勾引有夫之婦的逼真演出,也讓他難掩激動,大聲喊卡。可以說,演過頭的悠介,再也分不清真或假、舞台或現實,到後來也忘記面對內在的真實情感,讓兩人終究錯過和解的機會。
諸多影像上的線索也緊緊相扣。比方說,將悠介那台「紅」色SAAB比喻成愛情誓約的話,那麼眼睛的宿疾,似乎就象徵他在「愛之車」上鱉腳的駕駛行為。其中一個旋轉元素的熔接畫面,更是意有所指。那時,悠介聽著妻子生前預錄的《凡尼亞舅舅》練習錄音帶,旋轉的捲軸,慢慢熔接到旋轉的車輪,彷彿往前行駛的車與錄音帶無異,不過原地打轉罷了。痛苦,只會不斷輪迴。那麼,已成鰥夫的悠介,還有可能獲得救贖嗎?
敞開心房,引光入室
同樣受苦的許多角色,都成了開啟救贖的契機。工作坊的聽障女演員永娥,便啟發了他忽略傾聽的事實。流過產的她,與其說像扮演的索妮亞一樣用忍耐渡過悲傷,不如說她教會悠介用語言之外的感官,去理解去溝通。就像悠介自己設計的多國語言舞台劇,中、日、語、手語交雜,演員各說各話,卻不妨礙情感的交流。想要療傷?那就先拋下演員的武裝,好好傾聽自己、傾聽別人吧。
妻子外遇對象高槻,也逼著悠介直面自我。音死後兩年,高槻意外現身戲劇工作坊,兩人如同劇本第三幕、契訶夫四幕劇的普遍鋪陳一樣,在酒吧正式攤牌,直接了當地衝撞彼此。但高槻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渴慕愛情而深受折磨的人?縱情享樂的他,像是家福音故事裡誤闖愛情禁地的小偷,又像那怒而殺死小偷、默默希望被發現的女孩(或家福音自己), 渴望證明那份愛的存在。兩人最後一次在車上對話,高槻說:「如果你真的想觀察一個人,那唯一的選擇,就是直觀並深刻地看待自己。」這句話,形同把悠介逼到牆角,唯有狠狠揭開傷疤才有痊癒的可能。至於真相,這時候已不再重要。
同樣是倖存者、負罪者的美沙紀(三浦透子飾),更進一步讓他接受、和解。替悠介代駕的她,原本不苟言笑,卻在一次次互動中慢慢吐露真我。而悠介更是從被迫讓渡駕駛權、坐在後座上位,到主動挪到最低位的副駕駛座,甚至一起點菸、一起將手舉到天窗外抖落煙灰。那一幕,兩人終於平起平坐,也終於有機會敞開彼此、療癒彼此,迎來最終與自己的和解,如索妮亞安慰凡尼亞時所說,面帶微笑,笑看宿命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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