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追隨陳思宏走過永靖家鄉一遭的讀者們,是否準備好跟著他跨海來到佛羅里達,鮮明魔幻色彩的家鄉巡禮這次規格提高到新大陸體驗與開發。在US一號公路上,一群未成年男女驚險的冒險,沒有嚴謹看管的大人,他們的生死不再被當一回事,陌生的、香甜的、溽暑的、刺激的,是他們啟動轉大人儀式必經過程。陳思宏意圖帶領讀者一起變形,變得不成人形的,又或者該說,原本就不是人形的,「人們的」故事。
一但走進陳思宏式的《變形記》,還膽妄繼續保持人本模樣的,就不會喜歡這本小說;若是已拋下為人的堅持,你就可以好好毀壞,好好拆解人的「樣貌」,解構成原先你預期的真面目。
多年前夏令營成員們在往後多年,其中一名團員小史死訊逐一抵達各自手中,再一次複製當年小史為前往Key West找尋失散多年父親,重新締結這群人關係。敘事上,現下時間與當年前往佛羅里達時間古今交錯,六加一組合不管在哪個時空,小月往往是遺漏的那個,這是一個劇情設計上的問題思考。再者是屢屢強調這群人最大共通點源自龍年出生,是龍子龍女。故事尾聲,陳思宏給了讀者足以理解的解釋:龍是想像、是投射、是望子成龍,是居頂端的社經地位者。父母輩可望階級複製,再向上流動把守菁英、佼佼者之姿。看在孩子們眼裡,他們的世界已被這些不合年齡的要求壓得喘不過氣,眼光無法看見父母所見,離開台灣跨海來到另一個新鮮與陌生交融的國度,彷彿遁入逃難所。他們描摹的父母形象像是慣老闆,單方面要求亮眼數字、更多的獎牌名次,還有量身打造失去孩子聲音的菁英童年。
故事本身荒誕得不可思議,百香果木瓜汁液淌流在臭酸身體,和著海風的沙粒一併嚼食。零零總總的佛羅里達最後被匯聚成涓涓細水,使青澀得不計後果與危險念頭得以灌注因而萌芽。那些趁勢想要跨越年齡作為枷鎖的禁忌,永永遠遠在未成熟的肉體留下深刻痕跡。
讀者的我,家庭縱使沒有那般財力,在春季與夏季沒有鑑別度的南部,它搭建起充滿儀式性舞台不需耗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往昔主動召回,回歸樸實。把我印象深刻的,別人見證但我的海馬迴已不刻意保留的種種,一起召喚回到現代。有關以不成熟作為預設框架,包裹起的那個沒有特別以文字保留就不算真正存在的以前,有時候重新體驗與想像,反而會受到現下自狹的成熟羞赧地面對,然後嘻嘻哈哈地藉「黑歷史嘛」之詞偷渡尷尬。這種安心感,與佛羅里達那些孩子們的奇幻旅程相比,自己的總是比較有重量的。
所以,讀完《佛羅里達變形記》我到底喜不喜歡?沒什麼好不誠實的理由。不過是一介讀者,不過是研究台灣文學這條路上毫不專精,不過是還在身份轉換尚未進入某一狀態,而自己竟以此沒有任何警覺意識的邊緣遊蕩者。但也因為什麼都不是,更沒有包袱可以誠實說出自己看法,這似乎反而是長大後最難能可貴的部分。因此,我可以說,我是不怎麼喜歡它的。即使有過好評的《鬼地方》,也期待《樓上的好人》會帶來什麼一段旅程的落點,不喜歡無關乎前後,無關乎脈絡,無關乎文本以外的評價。《佛羅里達》處理的角色太多,如馬戲團,每條龍的鱗片閃閃發亮,幾乎刺盲了眼。既然是龍,是不是不容成為配角?每個人的聲音震耳欲聾,這人才剛開始故事不久,另一人就急著把對方推下台鎂光燈聚焦自己——即使演得有如一場悲劇。不管表演拙劣與否,為什麼安妮藥物成癮,為什麼小月最後沒有出現,為什麼Yellow不見了,為什麼一九九一是一堆不堪組成,大家還是要回到起點?
鱷魚的眼淚會騙人,遊學團的男女打從出生那刻,就只能活在被預設好的套路中,媽媽的鼓勵是假的,記憶中爸爸美好形象是假的,兩個爸爸一個媽媽的婚姻是假的,演員媽媽對女兒的愛會不會也只是演戲?我以為的媽媽也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倘若口口聲聲說喜歡海邊,那就別怕曬黑。孩子們在摧毀大少爺大小姐的人設,重新回到父母面前,髒骯、黝黑皮膚、口臭髒牙,才是還原他們的真貌。重新團聚,盤點每個人發展狀況,還是重返菁英行列。第二次摧毀,是團聚後與蛋頭的重逢,每個人身上的謊言盔甲被拆解得無一完好。
「說我是騙子?哈哈哈,你們哪一個不是騙子。我們全部都是騙子。」(330)
好好笑,我們手中的《佛羅里達》本身就是小說,是虛構,是一堆不負責任的想像組成。既然如此,讀者在虛假中是要期待挖掘什麼?鱷魚流淚從無關乎憐憫。不喜歡《佛羅里達》是因為我最為痛恨的就是欺瞞,我的父親是最大的謊言供應商。《佛羅里達》從頭到尾凸顯得正是「謊言」這項母題,它屢屢挑戰我的痛處,我的在乎。這樣的話,你又要我怎麼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