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研究所後,除了結識一直被我叨擾的友人C,還認識了來自香港的友人M。我對友人M的香港人身份滿懷好奇,一方面又覺得這種心態是否會讓他覺得我把他當成了什麼稀有動物。這顯得我好像從沒跟香港人往來過,其實不是。大學班上也有兩位香港同學,雖然不屬同一群,但多多少少還是有往來,只是話不投機,對於香港的想像,在臉書讀的那些支持香港文還勝過於他們親口形容對自己家鄉的模樣。
「《煙街》是一本被通過的書,它在各個意義底下都有口音,但文學就是語言的口音。(234)」我不會矯情官腔式地說:透過這本集子,彷彿隨著沐羽領著讀者們走過一遍香港。因為事實與重點根本不是如此,我倒認為,《煙街》是某個世代表露內心那作嘔心境匯聚而成的集合體。若換以較為嘲諷的具體形容,就好比是國中小弟弟小妹妹們流行在Instagram上淨發一些黑底字體小到意圖使人脫窗的抱怨限動,想讓人知道什麼,又不想被摸得那麼透徹。
可悲,誠實面對自己原來這麼難,而且我(們)始終明瞭,只是提不起足夠的勇氣跨越過去。
我無意沾沐羽的光,只是書中的幾個巧合,讓我有股衝動相信,生長於某個年代,正值某人生階段的人們,還是會在這條煙街會見彼此,再於下一個,或是更遙遠的叉路簡單道別。
今年以前,我對二手菸相當反感,品嚐吸入肺部的尼古丁,更是未曾想像。這個年剛開始,我借朋友的電子菸嘗試了幾次,雖然味道與一般香菸相比還是較為清爽,不過那還是我的一大突破。從對於抽菸只是為了緩解緊繃的刻板認知,到我親身體驗,這段過程我到底妥協了什麼,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清楚,只是我想給自己理解某些事某些人的機會,沒有絕對的意義,甚至可能一輩子也找不到。〈十九根〉的女主角接收了前任給的菸盒,在我生命佔了重要位置的人也曾用這盒菸,深深傷害我們兩人。永遠清晰記得,爭吵之後,他拿出抽屜那和久未碰觸的菸盒離開房間,過了許久,一身煙味的他回來,我們都哭了,我是哭他的自我傷害,而他哭是因為我哭。那段稀巴爛的回憶在故事裡被蛻變成「她」每經一個點,即點燃一根,打造必經的儀式:「在蒼茫的北國風景裡樹木全剩枯枝,如天線如煙蒂,支撐著她的敘事,每重複一次時,她的身體就更輕盈了一點。(187)」在這巧合裡,我看到關於個體受重要他人影響,想嘗試從對方解讀這世界或自身情感的途徑,理解他者的心境是怎麼一回事,即使我不是「她」,我彷彿在疊影中看見哭泣的我,以及身上盡是揮之不去濃菸味的他。
趁著踏入嚴謹的學術研究,帶給我的轉變實在太多,不管是人生目標的、人際關係的、審視過去的。我是飄渺的氣體,在尚未成形之際,被賦予了改變可能。我不敢保證,這會是一個促使我往更成熟階段邁進的轉捩點,但我們更無條件按兵不動,只因為沒有人可以窺見往後。即使說不上已能更泰然審視自己,起碼確保掌握更多新的選項。在〈為甚麼靠那麼近〉,我看見了過去的自己,那個「⋯⋯起初她以為自己是被選擇的,後來才逐漸知覺,是自己揀選了他。他像個不熟練的逃兵,往一切的反面躲藏,這讓她好像只不過是個容器。只是她很快就因著為能當人容器而感到快慰,一種令人羞恥的愉悅,這樣一來,她因更貼近他生命狀態而興奮。(88)」我的存在意義,忽然成了某個人的附加價值,我甚至天真且無助地想要攀附在崇拜的友人周遭,只因為他有著我欠缺的聰明才智。不過我似是幸運地在沒有這些人的影響下,找到了自己的形狀,卻不敢保證在將來的關係中我是不是還只能是容器,但起碼會有更多籌碼,讓自己扮演彼此都適合的容器與存放物,無需迎合。
回到與友人M初認識不久的那段日子,我好奇問他為什麼要來台灣讀「台灣的」文學研究所?這個問題背後延伸的是台灣與香港隔著海峽,論語言使用、論生活習慣、論飲食文化仍保有一段差距的未知萌芽。除此之外我當然也關心他來台灣是不是跟港府使他對香港的未來不抱期望有關?對自己的家園如今變成如此又有什麼看法?諸如此類的問題是我作為一名與他人無異,長期透過網路關切香港抗爭脈絡的台灣人試圖表達對香港人的關懷。但這些問題脫離我體內之際,我又不禁擔心這對友人M會不會不過是沒必要的憐憫與同理?
縱使種種問題隨著我們熟識,以及友人M的友善性格,成為可以公開討論的話題,在我讀到〈亂流〉中的這段話時,我恍若又聽到了另一個我擔憂,但事實上確實存在的聲音:「一部香港人的精神史:離開,繼續離開,離開直至沒有東西可以被離開為止。但我們終究是要回去的。難道香港作家每篇文章都得寫非香港不成?(130)」這就好像作為我一開始詢問友人M的:香港人為什麼要讀台灣文學?也許在某種條件底下,台灣文學只是理解的管道,以為他,為香港取得更多解讀這個家鄉的可能。重點不在於台灣,也不在於香港,而是在於後面連結的名詞,其背負責任是「做自己」必經的過程。
透過《煙街》,我認為通往的不只有台港兩地連結起的故事,而是願意以誠實去披露多少自己?上學期旁聽課程中與老師討論到,對於新世代小說家書寫似乎已有意識地朝著突破地域所牽制於身份枷鎖的限制,嘗試朝自我梳理的方向書寫。正如我這陣子巧合地與不同友人談及,我們這世代與父母輩最大差異在於我們的人生是自己決定的,而我們的父母多數生長在一個來不及探索自己的物質條件下就成家立業了,沒時間也沒機會去真正探究自己要的是什麼,就這麼辛勤地工作過了大半人生。因此某種程度來說,是時代造就「自己」成為一個大寫的人生課題,正好我們遇上了,因此迎來更多必須探索的推力,而《煙街》成功地描摹出我們這時代正在面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