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出名人牌 | 隨筆

大名鼎鼎，總能威震四方，捲起千堆雪。1930年代，美國祭出禁酒令，芝加哥黑幫大哥卡邦（Al Capone ），暗地以福特車走私燒酒，日進斗金。勢力高漲之際，旗下夜店高達千家，美國治安當局一直苦於證據不足，只好以逃漏稅將他逮捕入獄。如今幽靈依然徘徊於北美上空，甚至渡海來台，台北東區「卡邦餐廳」，便是以他來命名，內部牆壁更掛著一張張大哥的照片。

出身於阿根廷的格瓦拉，參與古巴革命，接著走遍各地，處處點點燃革命火花，被逮捕之後，竟然對著中情局幹員吐口水，往生之後，有些國家更降半旗向他致敬。有一家啤酒公司祭出格瓦拉當招牌，結果銷路扶搖直上。格瓦拉抗拒金錢世界，但本身的形象卻發揮吸金大法。古巴強人卡斯楚，從玻利維亞迎接接他的骨灰回國，並舉行閱兵典禮，以追悼這位革命英雄。

1980年代，法國後結構主義風行之際，誕生一票明星哲學家，如德希達、傅柯、德勒茲，既然有格瓦拉啤酒，將來難保不會有「德希達乳酪」 、「德勒茲牛角麵包」 、「傅柯香腸」相繼上市！

西方人面對名人，喜歡蹭來蹭去。美國作家梅爾維爾，撰寫《白鯨記》而馳名世界，法國有位導演因他而改名，仰慕之情，不言自明。這位法導邀請影星亞蘭 · 德倫 ( Alain Delon ) 主演《午後七點零七分》，揚威影壇。足見梅爾維爾可謂功德無量，書中大副星巴克 ( Starbuck ) ，更讓西雅圖咖啡品牌財源滾滾。

亞蘭 · 德倫大名飄到香江，譯成阿倫 · 狄龍，有位武打影星私下十分崇拜，乾脆叫狄龍。亞蘭 · 德倫大概認為，名聲能帶來商機。上個世紀末，以他之名成立公司，推出服飾，甚至香煙，好奇之下，買了一包來品嚐，一點燃，即刻散發煙屁股味，教人無法恭維。

亞蘭先生如此蹭自己，可謂「確認偏誤」。但這種說法未必成立，比如說美國影星保羅 · 紐曼經營食品公司，推出義大利麵醬、沙拉醬，卻是十分成功。

台中有家大學計劃跟諾貝爾文學得主大江健三郎攀關係，準備頒給他榮譽博士，邀請信一出，結果遭到婉拒，此舉無疑是熱臉貼冷屁股。台灣的出版社應該邀過村上春樹來台訪問，但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他東躲西藏，左顧右盼，可能忌諱天朝對他下達封殺令，看來如此生命情境，正符合近作《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文案——「活著本身真會要命」。

十幾年前，有位號稱成哥的設計科學生，到義大利留學，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他深信到處受到各方的關懷跟矚目。有一次梵蒂岡舉行大會，教宗公開亮相，他遠遠拿著望遠鏡，赫然發現教宗對他揮手，並投以微笑。榮獲宗教領袖的關愛眼神，與有榮焉。

他能言善道，到處串門子。有一陣子經常在城邦出版集團亮相。每次進電梯，總是講得眉飛色舞，尤其認識很多國際名人。有一天，他講得天花亂墜，說隔天要到日本拜會畫家奈良美智，甚至跟他一起聚餐。身邊剛好有一位粉絲，驚聲尖叫，馬上拜託他務必要取得簽名。他露出詭異的微笑說：「沒問題！」

成哥每次處理事情，頗具彈性。即使不順利的話，依然面不改色。這次當然不能空手而歸。他搭著新幹線到奈良市，除了瞻仰大佛之外，也到了一家麥當勞速食店用餐，看到櫃檯小姐名牌刻著「美智」，靈機一動，就請她簽名——「奈良の美智」。簽完之後，他認為日本的小姐如此彬彬有禮，有求必應，簡直如同神明，而且更相信做人一定要遵守信用！

名人的理想生活，是自由自在，最好在路邊吃牛肉麵，沒人認識。這是生命承受之輕，也是低調，但低久必高，當大家視線不集中，便開始不甘寂寞，繼而蠢蠢欲動，比如說自報姓名。小說家王文興進入一家舊書店，逛來逛去，半個小時後，赫然發現店家女主人竟然視若無睹，只好自我介紹。

無名小子，如同中元節的好兄弟，有形體，但大家看不見他，所以時時要蹭名人。巴黎一位乞丐伸手向路人乞討，但路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名乞丐認為，教人難以忍受的折磨是，他常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

名人包括作家、黑道大哥、高官顯要、企業執行長、明星以及晚近的建築師或服裝設計師。他們 一生當中總是有負擔，好比說擔心生命安危，結果到處都是警衛。

有位朋友，一見面，就得意洋洋地提到跟某家大公司的董事聚餐聊天。有時候會揶揄他說：「那位董事有送你股票嗎？」他愣了一下，苦笑說：「倒沒有！」這時他突然板著臉說：「你嘲笑別人一天到晚蹭名人，你還不是跟他們一樣！」我笑道：「是的，我坦白從寬，可是有些機緣是自己無法預料的。」

上個世紀末，權力中心是行政院，而不是嚴家淦的總統府，如此一來，警衛特別森嚴。出於因緣際會，入伍當兵，一度輪調到行政院擔任便衣警衛。當時，新聞局紅磚大樓沒有拆掉之前，擋住行政院大門，院長蔣經國上下班，路過行人根本搞不清楚，而且周遭警衛高達五十名，其中有貼身隨扈、憲兵、警官隊、交通警察、參謀中心以及國安局督導官。

有一陣子，我負責行新聞局後門的警衛，直接面對行政院大門，只要有要人來見蔣經國大概都略知一二。他們是辜振甫、余紀忠、以及美國大使安克志。坦白說，這些要人跟我們一樣，會拉肚子也會感冒流鼻水，晚年洗腎如辜老，或像小蔣罹患糖尿病，下了座車，則以輪椅代步。

大人物看多了，覺得也不夠如此，這就是我的啟蒙之旅。千禧年之後，我出了好幾本書，當起作家。每年都會收到高層以文化總會會長之名，寄來邀請函。內容是到台北賓館參加派對，並一起照相。但收到之後，還是沒有應邀前往。

政治人物會下台，但作家要是繼續推出作品，那就沒有下台的問題。作家要是有創造力，寫到死為止，那才是「下台一鞠躬」。愛爾蘭大詩人葉慈死前幾分鐘，竟然在修改詩稿。 那一句名言——「對死神投以冷眼」，則刻在他的墓碑上。

法國作家蒙田說，對於貼身僕人而言，沒有一個人是英雄。所謂「人」，早年是王公貴族，當今則是企業的執行長。他們有生老病死，要是生不逢時，碰到革命年代還會被砍頭，如英國的查理一世在倫敦街頭遭到革命黨處決，後來法國的路易十六跟瑪麗皇后緊跟其後。

孟子提到，說大人，則藐之，我們並非說客，只要不卑不亢就好。傳記作家章君穀評論晚清官場，指出助人行獵，儘可並駕齊驅，至於良弓小狗，那是做不得的。

作家邱振瑞提到，一位女性好友長期擔任日本大明星的口譯工作。有一次，唐澤壽明來台訪問，到處都有粉絲忙著跟他拍照，星心大悅，唯一遺憾的是，這位大姐竟然無意合照。唐先生納悶道：「妳怎麼不跟我合照？」聽完之後，她只好微笑以對。我們面對名人，是否應該有底氣？大家自行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