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一本很有趣的新書:《漢文與東亞世界》,這本書是先有日文版,再由作者直接譯為中文版的。作者金文京是在京都大學任教的學者,也是在日韓國人。由於作者研究的領域是中文領域,本身又浸淫於日韓兩國文化,故能很巧妙地闡述漢字在東亞各國的運用狀況。讀起來很像以前在大學學文字、聲韻、語言學等「小學」學門,不過感覺簡易且有趣多了。
不論在中國或是臺灣,大部分漢人對漢字在東亞的印象中,就像類似英文的通用語文,會有一種類似古代宮廷「威服四鄰、萬邦來朝」的刻板印象。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各國對漢字的態度並不一致,甚至古代各國隱隱然有「漢字-正統文明繼承者」的自我標榜。因此,所謂的「漢字-儒家文化圈」並不是鐵板一塊.絕非我們對漢字的平板想像。
本書首先提及對漢字的讀法。由於東亞各國的語言不是同一語系,不同語系有不同的語法規則。例如日語、韓語雖有爭議,但目前都被分列為獨立的語系;越南語則與高棉語同屬南亞語系。漢語自漢代後偏向S-V-O句型,屬於孤立語;日語韓語則是S-O-V句型,屬於黏著語。此外,漢字是表意文字,無法拼音,日人與韓人是無法直接誦讀漢字古文的。因此古日本產生了「訓讀」的讀法,古韓國則產生了「直讀」,運用標記符號,將漢文變成適合該國語言的語序。
訓讀和直讀還得處理一個問題,就是讀音。即使是古中國,用較科學的方法處理讀音,也是到魏晉南北朝時產生「反切」法才形成。反切形成的背景,是佛教典籍傳入東亞,擁有大量翻譯需求才產生。在翻譯佛經與古漢文過程中,古日本逐漸發展出訓讀的方法解讀外國文字。訓讀這概念可能大家比較難理解,舉例來說,像是台語中的白讀音,同樣以漢字為載體,但用原本的發音來讀(因為台語的文讀音是受到官話系統影響而產生的)。然而因為時代不同,有時會用上古(三國前)漢語的讀法,有時用中古(隋唐)漢語的讀法,有時則用訓讀--日語原本的讀法,導致連日本人自己都搞不清楚什麼時候要用什麼方式讀。
作者舉了一個很趣味的例子。早年日本人的姓名大多只用漢字,因此有時候需要附上平假名幫助他人讀出正確的讀音。萬一在交換名片時,上面只寫漢字,就得問人:「請問您的名字怎麼念?」以免當眾出醜。這種奇特的現象,大概只會出現在日本這個國家了。
這麼麻煩,那為何日本人還是要沿用漢字呢?這與日本人善於內化的文化有關。對於日人來說,漢字雖源自古中國,但他們已經發展出自己獨特的運用方式,漢字即為日本文化的一環,因此他們不認為漢字是屬於中國的東西。相反的例子則是韓國,韓國古代確實以漢字為尊,即使著名的朝鮮世宗大王在十五世紀發明了「諺文」(就是今日的韓文字),還是受到兩班貴族階級的排斥,被貶低為「雌文」,亦即給女性和地位卑下之人所使用的。然而,二十世紀以後民族主義興起,韓國與朝鮮(北韓)皆不約而同摒棄了漢文,它不再是文明的象徵。即使韓國依然有部分人士使用,但已經走向研究領域,不再是生活化的文字了。
題外話,我一直覺得日韓兩國有種「對立又統一」的文化性格,都有很堅持固著的部分,卻用相反的形式來表現,像是應對漢字的態度就是其一。當然這不是有確實證據的看法,大家一笑置之即可。
本書提及越南的部分偏少,可能跟作者研究領域偏向東北亞有關。然而越南發展出了獨特的文字--「喃字」,簡而言之,就是越南自創的形聲字,結合漢字的形體與越南語的讀音。我記得高中時去成大參加文藝營就聽過「喃字」了,還學到越南的喃字古典敘事詩《金雲翹傳》。不過越南經過法國殖民與西方文化的洗禮,現在通行的文字屬於拉丁拼音文字系統,漢字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
看到有評論指出,作者傾向把中國內部的漢字視為鐵板一塊,比較忽略漢語各方言(此為作者的用語,我個人偏向使用「漢語族」的諸語言)的差異性。個人認為或許是因為這本書算是通論,難以顧及漢語族內部的狀態。然而我覺得作者已盡可能在有限的篇幅裡突顯了差異性,不僅是不同地域的,也有不同時代漢字的表現形式。例如中學國文唐詩很常出現的入聲字問題,本書也有提及。
從這本書不禁反省臺灣語言文字使用的現狀,原則上臺灣是華語-漢字獨霸的態勢,其他族群語言(包含台語)則是奄奄一息、日薄西山的窘境。即便政府推動本土語言政策,強制高中以下學生學習本土語言,但我實在懷疑,缺乏生活適當條件配合,究竟能有多少成效?也因此,像台語界裡有比較激進的主張,全面使用羅馬拼音取代漢字,以抵抗華語-漢字的強勢影響。就我個人而言,我樂見不同體系文字的運用,或許可以稍免中國強勢文化的入侵。然而一者大家自古以來使用漢字,除非有本土極權政權上台,否則民選政府依據民意的習慣,在短期內廢除漢文幾近不可能。二者,語言本身是活的,即便有些人主張抵制中國詞彙,但它們依舊源源不絕的輸入臺灣。因此個人粗淺的看法是,學習日本將漢字在地化、獨特化的精神,對於臺灣漢人發展自身文化來說,或許會是一條比較可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