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隨筆《方丈記》白話文翻譯|後半段

2022/05/2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鴨長明生平

平安時代歌人鴨長明(1155-1216)出生在下鴨神社,他晚年雲遊各處,自行發明方便拆搭的簡易草庵「方丈」。鴨長明57歲時,在屋內逐字寫下《方丈記》,隱棲時觀察世態的諸事感悟,假名漢字交錯使用,文中體現無常觀,與《枕草子》、《徒然草》並列日本三大隨筆。
鴨長明作為次男誕生,父親是統領下鴨神社的最高神職禰宜,平安末期到鎌倉初期的動盪紛亂,長明畢生見證京都大火、地震、捲風、饑饉、遷都五大災厄。
長明18多歲時父親早逝,頓失所依又遭受一族奪權打壓,未能如願接任禰宜,自此投入鑽研和歌及琵琶的世界,46歲憑藉努力和歌才華廣受注目,天皇欣賞欽點他編纂和歌集。
縱使和歌及琵琶的天賦受到世間肯定,長明一心所求還是與父親同樣繼承神職。後鳥羽天皇賞識和歌才華,得知心願而推舉繼任河合神社禰宜,可惜遭受鴨氏一族強烈反對未果。鴨長明灰心此生與神職無望,50歲辭去官職出家遁世,雲遊隱居東山、大原,62歲於日野山方丈內離世。
鴨長明不擅交際經營人脈,投入和歌琵琶時足不出戶,性情纖細敏銳而對周遭的觀察力豐富,《方丈記》中以精簡洗鍊文筆,敘述災害痛苦,失去、毀滅、重建、遷都,留下珍貴的文學歷史資料。
晚年隱居草庵以布衣粗食極簡度日,勤學佛法內省,貫徹問心求道,最終依然有執念,而未能放下的坦率惘然,是《方丈記》的一大特色。

三大隨筆《方丈記》白話文翻譯|後半段

世道動盪艱辛

我年少時繼承祖母宅邸長年居住,後因故與之緣絕、流落潦倒,終究難留在牽掛之地。年近三十審度自身,另覓安身之所結庵。
相較過往住所,大小不過十分之一,只為棲身而建、比不上那些氣派房舍。就算蓋好牆垣,也沒有財力再去造門,是以用竹柱搭建停放牛車。一到下雪颳風,可說是岌岌可危。位置鄰近於賀茂川河原,還要顧忌水患及盜賊。
原本身處動盪艱辛的世道,滿懷愁思地走過三十餘年,不時經歷事與願違、輾轉挫敗,終至頓悟自身的時運不濟。
五十歲的那年春天,我離家避世。本無妻兒牽掛,也無高官厚祿,於世俗並未有任何執念。
隱居大原坐看雲起,春去秋來、轉眼已過五年。

棲身方丈草庵

已近六十歲就如露珠將逝,是以晚年結庵當成最後的歸所,就好比旅人借宿一晚,老蠶致力吐絲作繭。比起我至今住過的地方,大小不到百分之一。
提及這些的同時,我已年歲漸增衰老,每次搬遷就更為狹窄,居所方丈也並非世間常見的模樣。
寬度不過一丈四方(一丈約三公尺),高度不到七尺(一尺三十公分)。由於沒有定下地點,不必整土佔地。只須組建地基,覆蓋簡易屋頂,以金屬配件固定木組銜接處,要是有不合心意之處,很容易就能拆遷搬往別處。便於移動的建材只需兩輛車就能裝完,付給車伕報酬外,無需其他費用。

庵內模樣

我現在隱居於日野山深處,東側有三尺屋簷遮風擋雨,便於折柴生火。
南掛竹簾,西架閼伽棚(放佛具盛水用具的棚架),屏風鄰北隔間,供奉阿彌陀及普賢菩薩畫像,前面擺著法華經。
東側半邊鋪滿舒長的蕨穂當床,西南組裝竹吊棚上有三箱黑皮籠,內有和歌、管弦、往生要集的書籍抄錄。在旁琴與琵琶各一張,即為折琴及繼琵琶*,這是暫時居所的庵內模樣。
庵外南邊設竹管接引山泉,矗立岩石蓄水。地名為音羽山*,由於靠近樹林,收集柴火並不費力。
纏繞大葉黃楊的藤蔓,爬滿覆蓋人跡;山谷林木茂盛,西方卻能眺望大好風光,在此一心念佛往生極樂淨土,倒也不能說全無契機。
春看藤花若浪,有若紫雲*綻放西方,夏聽杜鵑*啼叫,許諾翻山指引冥途。秋盈滿寒蟬淒切,為無常現世鳴泣。冬感銘白雪無垠,積雪消融恰似罪障生滅。
*註釋
折琴、繼琵琶:《方丈記》淺見和彥 (ちくま学芸文庫)註解
折琴、繼琵琶:《方丈記》淺見和彥 (ちくま学芸文庫)註解,關於具體是什麼樣式的樂器並不清楚,推測可能是能折疊或拆解重組,便於攜帶用。
音羽山:≪古今和歌集≫以來的歌枕,近江及山城邊境,矗立於逢坂以南的名山。從日野山綿延至東北的群山,為音羽山。
大葉黃楊 (まさき) :灌木及小喬木,這裡指的是纏繞在上的藤蔓。
紫雲:阿彌陀迎接死者時所乘的紫雲。
杜鵑:又名「死出の田長(たおき)」。古時本來寫作「賤(しづ)の田長(身分低微的農夫)」告知插秧時期啼鳴,的別稱,音變「しで」對上漢字「死出」杜鵑是聯想死亡,傳說是從冥界翻山飛來,承載亡者魂魄的使者。

只為自身追求的心境

倘若無心念佛,讀經難以集中時,就自發歇息或懶怠。
那不會有人打擾,不會有人令我感到羞愧。
並非刻意進行無言修行,只因獨自一人並不會造口業。就算不去想著定要嚴守清規戒律,置身於這般閒靜環境,也無從犯戒。
要是身心漂泊可比「船過水痕」(滿沙彌感嘆世間無常的和歌)的清早,就去宇治川岸的岡屋眺望千帆而過,效仿滿沙彌的抒發感懷。
要是在風吹得桂葉作響的黃昏,遙想起白樂天的漢詩「尋陽江」,那便學琵琶名手源督都錚然地彈奏。
要是興起意猶未盡,與松葉音色以雅樂「秋風樂」合奏,泠泠水聲和鳴「流水」琵琶秘曲。我並非為取悅誰而彈,一人獨奏、一人詠唱,只為自身追求的心境。

山居歲月生活

山麓還有另一座柴庵,住著看守山林的人家,那裡有個少年,不時會跑來我這兒串門子。
閒暇時便與那孩子為友結伴散步,他十歲、我六十歲,年紀相距甚大,但對於感到欣喜的事物並無二致。
就像一起去拔茅花、採岩梨、折珠芽、摘芹菜*,或沿著山腳田邊撿拾落穗,回去編結稻組*裝飾。
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攀登眺望遙遠故鄉的天空,看見木幡山、伏見之里、鳥羽、羽束師。美景之地並無所屬原主,無礙我恣意舒懷。
不以步行為苦,心想前往遠方時,從此處綿延山峯翻越炭山,途經笠取山,去到岩間寺或石山寺參拜。又或是深入粟津原,探訪蟬丸之翁的舊跡,渡過田上河尋至的猿丸太夫*墓所。
歸途因季節各有不同風貌,春天賞櫻花,秋季看楓紅。摘取蕨菜、撿拾木實,一個供於佛前,一個為自家土產。
*註釋
茅花、岩梨、珠芽、芹菜:都是可食用的植物。
ぬかご(珠芽) :植物的繁殖器官之一,為儲存養分而成膨脹的部分。
稻組:稻穗編結成的裝飾,供於神佛前,或是孩童遊戲時的玩具。

晝夜四季流轉

夜晚靜寂的窗外,凝望月色懷念老友故人,聽聞猿啼淚沾襟。草叢裡點點螢光,恍惚錯看成遠方槙島篝火,黎明時分的雨聲,朦朧聽似狂風颳捲葉片乍響。
山鳥杜鵑咕咕啼鳴,多心以為是彼岸的父母喚我,野鹿不怕生地靠近,才恍悟自己是有多麽地遠離塵囂。剛睡醒的老人翻動灰裡爐炭,與微亮火光為伴。
此處並非可怖荒山,三不五時傳來的貓頭鷹啼也頗有趣味,山居歲月、四季流轉的景致其樂無窮。當然對於沈吟雅趣、通曉萬物常理的人來說,卻並不僅止於此。
*註釋
猿丸太夫:三十六歌仙之一,和歌作品也收錄於《百人一首》。

認清世間百態而別無所求

剛開始只當是暫時的棲身之所,至今已過了五年。越發越是住得習慣,自家屋簷堆積朽葉,地基長滿青苔。
偶聞京城傳來的消息,在我隱居日野山後,許多有身分的貴人離世。另有還有難以數計的人們死去,京中不時發生火災,不知又燒毀多少房舍。
唯有山中草庵無需擔心受怕。雖然狹窄,但晚上有床可睡,白日也有座席,容下自己一人的空間已很足夠。寄居蟹喜愛小型貝類,出自了解自身;魚鷹棲息海邊,是因畏懼人類。我和牠們同樣有自知之明,頓悟認清世間百態而別無所求,一心只願平靜度日、無憂則喜。
說起來,世人蓋房的習慣,也並非全然為了自身。有的人為妻子親族,有的為熟人朋友,有的為主君師父,甚至還有為收納財寶及牛馬。我如今不為旁人,只為自己造庵。要說原由,是在觀望世道後權衡自身,並沒有同行眷屬,也無可靠侍從,就算蓋的寬敞,那是要給誰借宿、給誰居住呢?

手為侍從、腳為乘具

人們口中所謂的朋友,主要注重財富及彼此親密無間,講究義理的正直之輩反而不討喜。然而沒有比與音樂及風花雪月為友更好的朋友。當侍從的人,優先要求是給出豐厚報酬恩賞,對於那種關懷溫情的主子,或有個安然環境之類的條件,並不在考量內。
沒有什麼比使喚自己更方便的,怎麼說呢,非做不可的事,總能即刻親力而為。就算也會覺得辛勞倦怠,但比起對他人下指示、有所顧及來的輕鬆。若是必須上路,那便靠自己步行,再辛苦也比煩惱馬鞍牛車來的好。
現今我將身軀分為兩樣來用,手為侍從、腳為乘具,都很是按照我的心意而動。當身心感到疲累的時候,自然會去歇息,狀況好時就多動,就算頻繁使用不會超出負荷。常去走路、常動有益健康。何必無端放著手腳不用呢?
造就他人麻煩是罪孽,所以不須要讓他人替自己做事。
食物和衣物也是同樣的道理,藤衣或麻製被褥,拿手邊找到的材料製衣蔽體。野地綻放馬蘭、山裡木實植物,這些都能果腹維繫生命。並無與他人往來或有交集,而不用擔心羞於寒酸外表。食材雖然貧瘠,仍是甘於收穫粗食的美味,這其中樂趣,當然不是想對富裕之人道來,只不過是我自身、比較過去及現在的種種罷了。

三界唯心

一般來說,縱觀世間萬事,皆因心而轉變*,若是心境通透,那麼象、馬,或奇珍異寶皆是過眼雲煙,無意坐擁壯麗的宮殿樓閣。
現今我離群索居,珍視的唯有一庵。儘管偶爾去京中時,也會因自己形同乞食的衣著而難堪,一旦回歸山中靜下心來,仍會憐憫起人們於俗塵奔走勞苦。
要是有誰對我所言存疑,那就去看看魚鳥的活法。魚不厭倦水中,只有魚才會懂;鳥願棲林而活,也只有鳥才會懂。隱遁閒居的雅趣,也是同樣的道理。若非親身住過體會,是不會理解的。
*註釋
三界一心、三界唯心:出自華嚴經,三界是欲界、色界、無色界,人類的世界萬物,都是來自心所創造出的變化,若是無心便不復存在。意指只有心才是最為真實的。

殘生如月隱山

且說此生將盡,有如月影偏移山脊即將隱去,不久動身前往三途之河。
我到底是在對什麼感到憤恨不平呢?佛教所言對諸事不該抱有執念,現今就連喜愛的草庵也成罪障。
一心只願圖閒寂清淨也是執念,有礙往生前往極樂淨土,那我為何要徒勞地寫下這滿紙無用的樂趣呢?
寂靜無聲的拂曉,深思著反問內心,「避世隱遁山林,是為修身養性及專注修佛。但是瞧你一副以聖人自居的德行,到頭來依然渾身污濁煩惱。住所效仿淨名居士的*方丈,其實你比起釋迦弟子中最為愚鈍周利槃特,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是不甘因前世業報,落得今生清貧、身分低微而苦悶不已?還是又要被那些迷惘妄念,逼得自身陷入癲狂?」
此時此刻,心依然緘默不答。
我只好不情願的動舌根,唸出兩三聲南無阿彌陀佛後,就停下了。
建曆末年三月末左右,僧侶蓮胤於外山庵房記之。
*註釋
淨名居士:印度修行者,維摩詰是修佛居士,並未入寺而在家建方丈修行。

後記賞析

長明非常會雕琢和漢典故,融入行文優美地不留引用痕跡。像是滿沙彌的和歌「船過水痕」及白樂天的漢詩「尋陽江」。
凝望月色懷念老友故人,聽聞猿啼淚沾襟。引用《和漢朗詠集》「三五夜中新月色,兩千里外故人心。」「巴東三峽猿鳴悲,猿啼三聲淚霑衣。」
「草叢裡點點螢光……黎明時分的雨聲……」則是出自和歌,整體排比句優美。
「春看藤花若浪,夏聽杜鵑啼叫,秋盈滿寒蟬淒切,冬感銘白雪無垠。」與《枕草中》同樣吟詠四季,既有平安王朝的風雅,更有步入中世的無常觀。
「人們口中所謂的朋友,主要注重財富及彼此親密無間,講究義理的正直之輩反而不討喜。」的章節,則是折射長明自身心境遭遇,馬場あき子在解說中批評最不喜歡這段。
然而我看來長明內向敏感的特質,加上年少變故,幾經世態炎涼、信賴親族排擠,在比起實力,更重視家門庇護及人際周旋的時代背景,他會有這樣尖銳思想,仍是可以理解,文中的句式可理解為「表現親切,願意經常膩在一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對立面。
「你是不甘因前世業報,落得今生清貧、身分低微而苦悶不已?還是又要被那些迷惘妄念,逼得自身陷入癲狂?」
走過風花雪月、人世浮沉,最後一段讀著心底自有種難言的情緒湧動,至今仍在向破曉前的黑夜中提問,留白恆久的詠嘆懸而未決,延續給人們迷惘的空間。鴨長明離世前最後的遺作,距今八百年前的隨筆,仍是超越時空打動人心。

≪方丈記≫閱讀聯想對照梭羅≪湖濱散記≫散文集

「我們安居在地球上,卻忘記了蒼穹。」
「所謂的聽天由命,是一種得到證實的絕望。」
「我願我行我素,不願塗脂抹粉,招搖過市,我也不願,我不願生活在這個不安的、神經質的、忙亂的、瑣細的世紀生活中,寧可或立或坐,沉思著,聽任這世紀過去。」
「我發現,大多數時間獨處是有益健康的。與同伴在一起,即使是最好的同伴,也很快就令人厭倦,耗費精力。我喜歡獨處。我從來也沒有找到像孤獨這樣可以做伴的同伴。」
「有一個聲音對他說──既然你有可能過上一種頂級的生活,緣何還待在這兒,過這種低賤的苦日子?同樣的星星照耀的不是這兒,而是別處的田野──可是話又說回來,問題是如何走出道種困境,真的移居到哪裏去?盡他所能想到的,不外乎是新的苦行修煉,讓他的心靈融入自己的肉體,再來救贖它,而且對待自己也越來越尊敬。」
「讓人目眩的光芒,猶如黑暗。唯有我們覺醒之際,天空才會破曉。破曉的,不僅是黎明。太陽,只是一顆晨星而已。」
參考資料:
《新訂方丈記》市古貞次校注 岩波文庫
《方丈記》淺見和彥 ちくま学芸文庫
《日本人のこころの言葉 鴨長明》三木紀人 創元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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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底蘊不只是有文化美學,更是日本人的精神故鄉,以文人視角走訪神社寺院,在歷史、文學、小說中與古都的靈魂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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