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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抱雲 | 曉風殘月咖啡

住在山中，最大的幸福是睡到自然醒，不是日夜顛倒白天昏睡，而是早睡早起，在萬物的聲響中醒來，群鳥啁啾合唱，或是聲勢浩大的蟬聲進行曲，偶而有冠羽畫眉發出如絲緞宛轉的鳴聲，天生的女高音，飆高音毫不費力，凝神諦聽，千迴百轉，傳入耳中的美妙音符，如開啟一道天堂之門，引你進入某個凡人無法到達的地方。

五點在閣樓醒來，拉開窗簾，天空灰藍透明，高懸半空的圓月發出鵝黃暖光，喚醒小樹，驚嘆晨曦滿月的奇景，忽然聽見橘大的叫聲，清晰嘹亮，四處張望，竟然站在窗外的屋瓦上，山景第一排，視野更好，不過，牠無心賞景，喵喵大叫，表示肚子餓了。

下樓餵貓，橘大飛簷走壁，一下子就跑來露台，開心享受鮪魚罐頭。

兩年前，我們帶著加菲貓小雲上山，本以為九歲的小雲在會山居安享晚年。然而第一年，爲了結廬山水的夢想，背負沈重的經濟壓力，就像跳下懸崖，瘋狂創作，早上，睜開眼睛沒多久，天就黑了，兩人並肩作戰，掃除所有障礙，專心創作，很少關心默默陪伴的小雲，沒想到在我個展開幕前一個月，小雲得到舌癌，細胞癌擴散很快，小樹溫柔重情，內心淌血，絞盡腦汁改善照顧的方法，牠的舌頭日漸僵硬無法進食，早晚用針筒餵食營養液，小雲乖巧聽話，努力進食，想要活下去，來山上變得健壯的身體卻一天天消瘦。

以前，不敢放牠在戶外走動，這時，又有什麼關係呢？虛弱的小雲在庭院看見蝴蝶，開心追逐，鄰居的柴犬跑來露台，牠拱成弓狀怒吼，病貓嚇退柴犬，展現貓科的尊嚴。

最難忘的一幕是在陽光下，瘦如皮包骨的小雲走到屋外，第一次看見五葉松、南洋杉和石榴的景致，牠一向喜歡植物，領養的第一年，牠每天都要躺在陽台的沙漠玫瑰盆栽裡面，後來搬家，陽台變大，牠更是喜歡，常在長椅上曬太陽，看牠的表情如夢似幻，想多看一眼美景，遠遠注視牠緩慢的動作，體會到－面對死亡，動物和人一樣戀戀不捨。這時，聽到大冠鳩嘹亮的叫聲，迎風翱翔的身影在上方盤旋，趕快跑過去護住牠，前不久才聽鄰居說他的雞被大冠鳩叼走了。

四月出版第一本畫冊，又第一次在公家辦展，兵荒馬亂中，盡心陪伴到最後一刻，虔誠誦經，用哈達輕輕包裹，載回牠深愛的山居，埋在肖楠樹下，那天下午，剛好是繳交山居尾款的日子，狂奔一整年的馬拉松跑到終點，鬆了一口氣。

「小雲很喜歡山居，等到山居完全屬於我們，牠就安心走了。」小樹說。

創作者註定孤獨，有貓為伴，賞心樂事。寫作時，小雲蜷縮在電腦旁睡覺，一天十幾個小時，偶爾失去耐性，會擋在螢幕前壓鍵盤表示不滿。作畫時，牠守在一旁，等我不注意，跳到牠喜歡的畫面上躺著，我一斥喝，牠快速逃走，白貓變花貓。小雲知道小樹很疼牠，恃寵而驕，聽他呼喚從不回頭，驕縱地不得了。晚上，堅持要躺在我的枕頭上，頭靠頭睡著，朝夕相伴，如此九年。

堅持夢想要付出很多代價，錯過小雲最後一年，是我無法承受的代價。

小雲無法進食，走後留下很多貓餅乾和罐頭，上山途中，常見一隻虎斑貓遊蕩，放一盤貓餅乾在車庫外，果然來了，看牠身形纖瘦取名小豹，過一陣子又來了一隻營養不良的玳瑁貓，黑乎乎的，取名為Smoky，小豹在，牠就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

有天，小樹聽到洗衣機後面有小貓叫聲，直覺有事發生了，Smoky生了兩隻橘貓，牠護子心切，不讓我們靠近，細心呵護如巴掌大的小貓，跟前跟後，一大兩小親暱擠在小樹準備的貓窩裡，互相舔毛，為親密打鬧的兄弟取名為橘大、橘咪，小豹依然出去流浪，偶而回來，吵著要吃罐頭。

餵流浪貓，怕貓口暴增，向網友借了誘捕籠，千方百計抓到母貓，送Smoky結紮，細心呵護，過了半年，發現橘大是母的，晴天霹靂，又向朋友借來一個鳥籠誘捕，送到鎮上的動物醫院，橘大性格剛烈野性未消，咬了醫生好幾口，走出手術室，醫生大發雷霆，說這隻野貓這麼兇，幸好他戴特殊手套，術後你們要怎麼擦藥？唯唯諾諾，說那就留在醫院照顧一段時間，請問費用多少，醫生咆哮說，過年期間醫院放假，沒想清楚就送來。

沒想到的是相聚的緣分，小豹滿山遍野跑，沒再回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小貓長大，Smoky也走了，久久才回來一下，生性膽小的橘咪也離開，偶而回來，跟著姊姊後面要食物，真正留在山居的是最兇的橘大，個性改變，我走到哪跟到哪，喵喵叫，不敢走進室內，但不論我在哪個房間，往外看，就會看到橘大在外守候，牠在山居出生，露台，松濤亭，都是牠安憩的地方，週末鄰居的柴犬來，就上演貓狗大戰，牠跳到五葉松樹上，向樹下的柴犬示威，吵得不亦樂乎。

抱雲齋諸事繁忙，單單七月就有三個展，創作、策展、布展、開幕，燒腦的事情很多，又要求細節，一關過一關，難得有點閒暇，晨光舒爽，來喝咖啡吧。

看小樹用手搖磨豆機、手沖咖啡，非常熟悉的情景，那是2013年，他從演講生涯退休，跑到拉拉山，住在朋友廢棄十多年的農舍，半山的農舍有個露台，可以遠望復興尖山、南湖大山和中央尖山，屋舍老舊，視野絕佳，九年後，我們有了自己的山居，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整修，經過兩年，草木欣欣向榮，桂竹成籬，石榴、木瓜、南瓜結果，火龍果開花了，中午清炒。

天色轉亮，圓月在雲層中成了淡淡白影，從大甲溪吹來的涼風搖動松枝，喝著果酸濃郁的咖啡，想到「曉風殘月」，此情此景，執子之手，可以終老。

「你下一個夢想是什麼？」小樹問。

「現在，就是我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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