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談到不同電影類型,鬼片恐怕是所有片種中最叛逆、最特立獨行的。它挑戰禁忌、挖掘恐懼、展露對死後世界的迷戀,遊走於道德規範的邊界上。
在國家電影與視聽文化中心「電影放送中」單元,即是經由電影觀照世界的不同面貌。8 月特別選定了四部與「鬼」相關的電影作品,並透過銀幕上的鬼影模糊真實與虛構的界線。影廳的黑暗空間彷彿能夠召喚歷史中的幽靈現身,穿梭陰陽兩界。
在這四部作品中,三部為香港電影,分別是《胭脂扣》、《倩女幽魂》、《見鬼》,其中《見鬼》為香港及新加坡的合拍電影;最後一部則為日導大島渚的《愛的亡靈》,該片與《感官世界》被視為姐妹作。
在這些類型各異的鬼電影中,亡魂所承載的意義也各不相同。
《胭脂扣》的女鬼作為香港前世的幽魂
《胭脂扣》改編自香港作家李碧華小說,故事發生於 1930 年代的香港,南北行之子十二少戀上了青樓女子如花,兩人因家庭阻撓不得相愛,於是在雙雙約定三八七七的暗號後便共赴黃泉。下到了陰間的如花卻遲遲等不來十二少,於是返回陽間尋找愛人。
在《胭脂扣》小說出版的前一年,《中英聯合聲明》對外發表,從而確立了香港的前途問題,此後香港社會便興起了一股「懷舊風潮」,充斥著對舊時代之不捨與懷戀。在小說中,也將港人對未來的惶恐以戲謔的筆調呈現出來。當男主角永定說:「到了一九九七後,就不會那麼恐慌了。」如花隨即回問:「一九九七?這是什麼暗號?關不關我們三八七七的事?」阿楚則表示:「那是我們的大限⋯⋯那時我們一起穿旗袍、走路、坐手拉車、抽鴉片、認命。」
電影將 1980 年代的現實時空寄情於 1930 年代的舊時代,透過女鬼之口,絮絮叨叨著香港的時代變遷:熱鬧非凡的倚紅樓不復存在,太平戲院竟變為便利商店。女鬼的存在,正是反映了港人對舊香港的依戀。導演關錦鵬坦言,港人將未來的不確定感寄情於懷舊的情境之中:「香港人對未來很茫然, 反而趨向懷舊,緬懷過去的一些情境。」
然而,女鬼如花與十二少的定情之約,不及「五十年」便早早變了,又怎耐得住《中英聯合聲明》的「五十年不變」?
《倩女幽魂》中的聶小倩作為邪典電影女神
1986 年監製徐克正緊鑼密鼓籌拍《倩女幽魂》,找來了曾編寫過三級片的阮繼志擔當編劇。阮繼志談到電影劇本的改編經驗時,將女鬼的形象比做舞女:「他(徐克)明知道我沒見過女鬼,還叫我寫一個女鬼的故事,我就用了一個現代舞女代替古代的女鬼。」
阮將兩者做出有趣的類比:首先,兩者都是在白天不見人、晚上生龍活虎;其次,兩者都受媽媽桑控制;最後,兩者也都是專門吸男人的血維生。
於是乎 1987 年電影版的「聶小倩」形象已然超越了蒲松齡之原作,她披著古代女鬼的外衣,卻用著相當現代的隱喻。80 年代的香港電影,各種類型的 B 級片齊發,為香港影視產業最生猛有力的一段日子。而在《倩女幽魂》中的鬼,既帶有些情色片的挑逗意味,同時結合了鬼片裡陰森恐怖的氣氛烘托,混融了多種形象於一身。
這部電影中最畫龍點睛的即是,聶小倩一角在王祖賢演繹下,盡顯身姿妖嬈、風姿綽約,舉手投足間自帶魅惑,邪典女神(鬼)就此誕生。
《見鬼》中鬼的可視及不可視性
由彭氏兄弟出品,香港、新加坡合拍片《見鬼》,可說是千禧年初的代表性鬼片之一。憑藉這部電影,李心潔獲第 22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后,而上一部以鬼片稱后的,則是在《胭脂扣》裡飾演「如花」的梅艷芳。
劇情敘述從小失明的女主角汶,在長大接受了角膜移植手術後,開始看見一些怪異之事:總是蹲在走廊上尋找成績單的小孩、在路邊舔著燒臘的奇怪女人、站在電梯角落裡的奇怪阿伯⋯⋯。諸如此類的詭異事件一再發生,也使她懷疑起周遭發生的一切。
電影擅於玩弄視覺上的把戲,眼見不見得為實。比方來說,當汶看著鏡中的自己時,鏡中人卻非本人。又或是當她告別病友的靈魂後,醫生才來通知她,病友已去世的消息,話才說到一半,汶便打斷醫生的發言:「不用說了,我剛見到瑛瑛了。」她口中所說的「見到」既是見到了,也是沒見到。
汶雖然透過換眼而重獲光明,但實際上這雙眼睛,卻讓她陷入更深的黑暗。
《愛的亡靈》中的「車夫儀三郎」作為欲望的幽魂
日本名導大島渚在 1976 年拍攝出震驚世界的《感官世界》後,相隔兩年又再次挑戰禁忌的情慾題材──《愛的亡靈》。故事敘述了有夫之婦阿石,在情夫的勸誘下殺死親夫,此後便不斷被丈夫的鬼魂糾纏,背負著罪惡感度日。
與其說阿石是為愛殺人,不如說她是為欲望而殺人。在豐次初次佔有阿石的身體時,兩人的結合絕非出自於相愛,而是欲望使然。而當儀三郎化為亡魂後,阿石與豐次更是多次以性愛逃避對亡魂的畏懼。真正折磨阿石的,並不是陰魂不散的幽靈本身,而是在純樸農村社會裡難以啟齒的「性」,以至於每次儀三郎的鬼魂現身時,都像是提醒其受欲望驅使所犯下的罪行。
故事背景設定於 1895 年,彼時的日本已歷經明治維新,國家開始進行現代化改革,然而這股風潮卻遲遲未傳入鄉村之中。鄉野間仍流傳著儀三郎的鬼魂之說,儀三郎的幽魂可說是舊時代中遺留的產物,仍舊徘徊於尚未現代化的村落裡。
小結
在這些鬼影幢幢的影像中,「鬼」雖為恐懼的載體,但它的意義遠超越了恐懼本身。
它既能如《胭脂扣》(1987),代表對上一個時代的眷戀;也能夠如《愛的亡靈》(1978),隱喻著無法抑制的慾望;又或是如《見鬼》(2002)體現人世間未解的心願以及如《倩女幽魂》(1987)吐露生死兩相隔的愛意。
編按:
國家電影與視聽文化中心每月「電影放送中」陣容,選播國內外經典重映與新作觀摩,2022 年 8 月除了「電影萬花筒」單元的《胭脂扣》、《倩女幽魂》以及「修復時光」單元的《見鬼》、《愛的亡靈》等四部數位修復經典,另有:
「台片狂」單元選播兩套經典短片集錦,分別是 1983 年的台灣新浪潮代表作,由陶德辰、楊德昌、柯一正、張毅等四位導演的短片組成之《光陰的故事》,以及 1970 年李翰祥、李行、胡金銓與白景瑞的《喜怒哀樂》。不同世代的八位導演演繹不同年代的生命大小事,讓人一窺繽紛的電影萬花筒。
「真實撞擊」單元,則有吳梓安的實驗性紀錄片《此岸:一個家族故事》,從一個奇特緣分展開對家族史的追索,拼貼不同媒材講述記憶和意識;以及來自南韓的《鬼怪與懷孕的樹》,虛實交錯地探訪歷史/個人史,同時擁抱本月份「鬼」與「記憶」的選片大方向。